真定大長公主的陡然退場,讓陳氏兀然心慌。
這在她意料之外。
讓陸長亭做主了...
陸長亭一個黃毛丫頭,她能做什麼主!
是有後招,還是自暴自棄了!?
陳氏與真定大長公主做了十餘載的婆媳,她十分清楚真定是一個性情極爲堅韌且十分護短擔責的人,照真定的個性,她不可能將這一大堆爛攤子丟給年歲尚小的孫女煩惱!除非還有後招!
陳氏跪在地上,身形卻無端端地向後一縮!
真定大長公主一走,正堂上座空落落的,長亭垂眸看了眼平成陸氏光德堂中象徵着顯赫與尊貴的那把椅子,那把椅子空出來了,有的人想坐上去,有的人想搬回去。
陸繽還想說什麼,卻被崔氏一把拉住,扭頭卻見崔氏正衝他使眼色。
也是!
左右都是一個死字,還不如等等呢!
“阿嬌求叔母退兵。”長亭堂堂正正地坐着,眼神朝下看着跪坐於地上的陳氏,語如風輕,“就當給陸家留一點尊嚴和臉面吧,就當是給自己留一點臉面吧。阿嬌什麼都知道,可阿嬌什麼都不說,爲什麼?爲了陸氏祖宗在地下莫要太難安。幾百年來的老輩攢下的那點貴氣,都快被叔母,被二叔磨得分毫不剩了呀。”
陳氏一陣恍惚,脊背突然挺直!
開弓沒有回頭箭!
城都破了!再講退兵?休想!
陳氏癱坐於地上看了長亭一眼,笑了笑,“還有半個時辰,還有半個時辰!若母親還無決斷,光德堂外的黃參將便當攻破牆頭。血洗光德堂!阿嬌,你年歲小,叔母教你。先進去說服大長公主,等長平成爲新任齊國公,你還是我陸家的亭大姑娘!”
“啪嗒!”
長亭廣袖一揮,小案之上的白瓷茶盞兀地落地!
“叔母荒謬!”長亭順勢起身,氣勢大盛。嚴詞厲聲。“血洗光德堂?陸家被你們攪得還不夠亂是不是!”長亭雲袖朝下重重拂落,緊跟着便聞清脆的鐺鐺一聲,“叔母。你仔細好生看上一看!”
掐金絲青石板上赫然躺着一支雕玉蘭花白玉金簪!
陳氏瞳仁猛然放大,急聲道,“你將阿慶怎麼了!你對做了什麼!你做了什麼!”一邊尖聲驚呼,一邊扶住身側的丫鬟艱難起身再佝腰去拾地上的那支金簪!
這隻簪。是陸長慶的愛物!
是遠在稠山的陸長慶的愛物!
長女愛物,陳氏自然認得!
陳氏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是啊!她將兒子送出去了,她以爲她突然發難便不會危及到遠在稠山的長女,至少等真定緩過神來的時候,平成內城早已被堵得水泄不通了。哪知如今陸長亭卻拿長女來脅迫她!
“阿嬌如今未對長慶堂妹做什麼!只是若叔母還不退兵,阿嬌卻不能保證在之後會對她犯下什麼罪孽!”
長亭厲聲道,“左右陸家的臉面都沒有了。多一個早夭的陸氏女想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叔母想破釜沉舟,玉石俱焚!阿嬌父母皆亡。身無可戀,又豈會害怕折損陰德!?”
陳氏手裡緊緊攥住那隻金簪。
陸紛已經死了,難道還要搭上一個長慶!
不對...
陸紛都死了,事已至此,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搭不搭上長慶,他們二房都沒好果子吃!
金石無情,陳氏額間冒汗,緊緊扣住金簪,好似要將它扣到肉裡去,阿慶...她的阿慶啊...她腦子裡極懵,明明有許多情緒紛擾,她到底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如果她就此退兵,命或許是保得住,可尊嚴呢!?二房掀起如此軒然大波,三房藉機一躍而上,她們孤兒寡母的日子只會越來越難過!等等,一早去稠山將長慶留下來是她的決定,他們並不可能一早便得知!如今她突然發難,他們根本來不及反應纔對!這隻金簪究竟是真是假?長慶是不是真的在他們手裡?是障眼法,還是確有引擎!爲了一個真假難辨的理由,將長平與長興都置身險地,值得嗎?值得嗎!?
外間戰鼓擂動,愈發響亮,大抵是黃參將在敲戰鼓以給堂內之人施壓。
陳氏的心隨着戰鼓的點一下一下地跳,眼淚奪眶而出,本該給真定的壓力如今卻壓到了她自己身上!
與其如此...與其如此...
她必須儘早做出決斷!
“阿慶的弟弟們會悼念長姐恩德的。”
陳氏再擡頭,滿臉是淚,更漏裡的沙礫還在簌簌向下掉,陳氏嗓子眼裡好像都在冒着血腥氣,她看了一眼更漏,手不可抑制地發顫,“阿嬌,你沒有多少時間了。”
長亭手掌一鬆,雲袖耷拉垂地。
長亭靜靜地看了陳氏很久,這世上原來除了愛憎分明的真定大長公主,臨危捨命的符氏,還有另外一種母親,在緊要關頭卻捨棄了女兒。
如此慈愛和仁的陳氏啊,她曾是如此慈愛溫柔的母親...
長亭有點想笑,皓腕一擡,輕呼一聲,“滿秀”。
“是!姑娘!”
滿秀從暗影之中應聲出列,腳下極快,快步進入大堂後的抱廈中,當作掛簾垂在抱廈間的珊瑚珠簾“噼哩叭啦”作響,滿秀氣力大,不過眨眼之間便單手推着一個人影從抱廈中出來了!
珠簾叮鐺響,好像在人臉上罩了一層紗。
那人着麻衣長衫,長髮挽成一個低矮的髻,長衫委地被滿秀向前一推,來人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母親!”
滿秀將把塞在來人嘴裡的那團麻布取出,那人便兩行眼淚直直砸下哽咽低呼,“母親!你竟然不要阿慶啊!”
是陸長慶!
陳氏手上一鬆,金簪落地,玉蘭花開花裂縫。隔着珠簾她淚眼朦朧地看清了幔帳之後那人的身形,再聽來人的聲音,她能夠確定這便是她的長女,陸長慶!
陳氏當即妄圖朝前衝去,長亭手腕一擡,白春與珊瑚一左一右將陳氏架住。
“是陸長慶這個砝碼不夠重罷。”長亭一開口,卻發覺自己口中酸澀奈何。未曾流出來的眼淚是不是全都會倒轉會心肺之上呢。長亭再拍拍手,抱廈之中再出來二人,一大一小。大的那個剛好到陸長慶的眉宇之間,小的那個滿臉酡紅眼淚汪汪,抱廈之中有小丫鬟埋首快步上前去將兄弟二人口中的布團取出,布團將一取出。小的那個便當即哇哇大哭起來。
“母親!救阿興!母親!救我!”
四五歲的長興在丫鬟懷中掙手掙腿,丫鬟抱得更緊了。長興大咳了兩聲後,聲音嘶啞,卻仍舊在叫喚,“母親!救我與哥哥!母親!抱!”
小小稚兒哭得叫人心傷心碎。
長平緊緊癟住嘴。手蜷成一個拳頭,他已經知事了,已經知道現在正發生着什麼了。他的母親在與整個光德堂對峙。而他卻成爲了把柄與誘餌!
“阿嬌自知手法下作,更知一個陸長慶大抵是不能比平成陸氏家主的位子更值錢!萬幸萬幸。阿嬌預料到了叔母會棄軍保帥!幸好叔母還存了將長平、長興兩兄弟送到陳家別院避禍的心思,否則該如何從東苑將兩個堂弟偷運出來反倒叫阿嬌爲難!”
喧鬧之中,長亭的聲音顯得平緩篤定,長亭回過頭去看了一眼珠簾,裡面小的在哭,大的也在哭,只剩下一個長平目光暗藏仇恨與凌厲,就像舊日裡在荒山之中遇見了幼狼一樣,她到底回過頭來,再言,“感謝叔母百密一疏,更謝陳家敗絮其中,否則這砝碼該怎麼加,阿嬌個性蠢鈍,恐怕至死,也想不出來。”
陳氏緊咬牙關,雙眼好似能噴出火來!
“啐!”
陳氏發狠面啐長亭一口,玉娘反應極快一個抽身便擋在了長亭跟前,陳氏氣急攻心卻有失準頭,那口唾沫一個偏斜掛在了玉娘衣襟上,玉娘高聲罵了句娘,“他奶奶的,給臉不要臉!先頭求也求了,好話說盡你不聽!非他媽的得祭出後手,你個老孃們倒還做出一副殺了你全家的模樣,什麼刁東西啊!”
撕破臉,原來臉皮不會痛。
心會。
一年前的長亭,死也想不到,她會與陳氏決裂到此般境地。
“奉藥!”
長亭高聲喚道。
娥眉躬首順目地從花間中走出,手中端了一盤朱漆托盤,上有一隻繪彩蝶撲春樣式的小瓷碗,陳氏感覺自己腦中的那根弦越繃越緊,越繃越緊,娥眉走得越近,她的神容便越發慌張,她幾乎不能呼吸了,電光火石之間,她突然明白真定大長公主最後那句“阿嬌,都隨你了...”究竟是什麼意思!
真定沒有辦法對親骨肉,可陸長亭可以!
真定沒有辦法親賜下一碗湯藥讓嫡親的孫兒命喪黃泉,可是陸長亭做得到!
“陸長亭!”
陳氏怒聲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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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亭轉過頭來應了一聲“嗯?”,再看陳氏的模樣,好像那夜縫隙中慘叫的父親,在火中得償所願的符氏還有那千餘個慘死葬身的將士,長亭提起一口氣,她耳朵裡盡是外間叫囂的聲音,可她的心裡卻在一遍一遍地鼓掌拍手。
“只有一碗藥,叔母希望給誰喝呢?”
長亭輕輕佝下腰桿,盡力與喘着粗氣的陳氏平視,“陸長慶?不不,阿嬌不會給她喝下去的,叔母自己都放棄了的女兒,在阿嬌眼裡還能存有什麼價值呢?長興?也不會,阿興還小,個性還能掰正,再不濟養廢了到底也沒有威脅。”
陳氏眼球中佈滿血絲,滿耳都是黃參將命人敲打的戰鼓聲,她從不知自己佈置安排的局面也能成爲自己那道催命符!
“長平吧。”長亭扭頭看去,語氣漫不經心,“繼承人都死了,叔母拼死拼活搞這麼一出逼城逼宮又有什麼意義呢?再者說長平已經長成,再怎麼掰都掰不過來了,索性叫他也去了,也算是到地下父子團圓。”
“陸長亭!你手段爲何如此下作!你罔顧人倫,我詛咒你永生永世都不得好死!”
竟拿兒女來脅迫她!
陳氏幾近癲狂。
是啊!
長平若喝了這碗藥,她做這一切還有意義嗎!沒有了啊!她冒天下之大不韙做下的孽與罪都毫無意義的呀!二房仍舊是一場悲劇!他們根本沒有翻身!她的兒子...她的兒子!
“灌藥吧!”
長亭毫不理會陳氏,猛然拂袖起身。
娥眉躬身向裡去,白春一手接過藥碗,一手緊緊摁住陸長平的頸脖,碗沿就死死靠在陸長平的嘴邊,陸長平緊咬牙關絕不張口。
“撬開嘴,灌!”
“繃——”
陳氏腦中最後一根弦咔嚓崩斷,她噴一口鮮血出來,噗地一下噴在地上!
長亭挺直脊樑快步走上正堂,外間已至烈火烹油之勢,好似破門一觸即發!
碧玉形容急匆,小跑進屋在長亭耳邊附耳輕語,長亭一拂袖反手將擺在木案上的那隻金銅小更漏一把反過來,本已見底的沙礫陡然又堆成了小山,長亭昂首揚聲,“把藥灌進去!讓小秦將軍打急令鼓!開光德堂的門!再傳令下去將外城的門闔上!”
“砰砰砰!”
兩短一長!
再聞“咔嚓”一聲,光德堂的正門大開!
黃參將猝不及防,竟不知應當如何應對!
不知何時,光德堂圍牆之中架起三層三疊的火石弓弩,小秦將軍在角樓之上站得極高,再重重狠敲戰鼓,弓弩“唰唰”向外射擊,一波射完再投巨石,待弓弩裝備完畢,第二波弓弩憤然來襲!
黃參將站在前方,自然當仁不讓第一個胸口中箭!
“進內城圍光德堂的能有多少人?頂破天不過千人。守比攻容易,只要你守住光德堂,我定當與你解圍。”
長亭昂首立於正堂之上,腦海之中響起今早蒙拓最後同她說的那句話。
她等着,她該做的已經做完了,她等着她的英雄踩在七彩祥雲上來救她。
小秦將軍奮勇上陣,濃烈的焦臭味與血腥味傳到光德堂內間來!
外面喧譁不堪,突聞一陣急促而深重的腳步聲,秦堵一把推開擋在門廊的屏風,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大姑娘!外城裡...外城...有人在平成外城立旗子了!是陸家的家旗!是真正正統的青雀旗啊!大姑娘!大郎君回來了!大郎君回來了!”
長亭當下愣在原地,手上一鬆,轉頭向珠簾裡望去,看着已喝了半碗藥的長平嫣然一笑。
“藥膳湯好喝嗎?”
“我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