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
長亭執意要走外城郊道,本以爲路上遇不着同行人,哪曉得將過藺縣,人來人往中猛地一茬又一茬從山間小道里竄出了幾大撥人來,有男有女,着深褐麻布,腳踩青口鞋的壯實大漢居多,女人都是挽了髮髻,全都是已出了閣的婦道人家,一羣人中間推了幾大車小推車,人圍着小推車走,推車上面覆了一層厚實的青油麻布——這是一大撥人。
另也有衣衫破爛,搭了幾塊兒殘缺麻布在身上禦寒,撐着柺杖,顫顫巍巍走在雪地裡的窮苦人家,這撥人多半是攀着親,連着故,拖家帶口,呼前吆後地向前走。
人彷彿一瞬之間如驚濤駭浪般朝小棧道涌來,長亭猝不及防,下意識伸手將長寧的頭巾攏好,遮完全臉只有一雙眼睛瞅路用,郊道本就狹窄,頓時便成了腳貼腳,身挨身的局面了。
長亭緊緊揪住包裹拿手護住幼妹艱難前行,前前後後近百來號人如潮水般向前擠,長亭琢磨着不爭一時,預備拽上胡玉娘朝後退,等避開這一撥人浪再走,奈何人小身矮,像被加塞兒似的夾在中間沒法子動彈,不僅沒拽住胡玉娘,反而三兩下間還人羣越衝越遠。
長亭趕忙艱難擡起胳膊,振臂揮了揮,正欲開口喚胡玉娘,卻想了想,到底死死閉了嘴,加大揮舞手臂的力道。
流民身上的許久未洗的味兒像三伏天裡被悶了一旬的餿飯,又像是腐在水裡的爛木材的氣味,縈繞鼻尖,長亭被薰得臉色一白,屏氣險些一下暈頭栽下去。
胡玉娘隔老遠使勁向上一提,左竄右竄,使勁竄到兩姐妹身後,胳膊肘向後一拐,一把便將貼在長亭身後的那流民推了個狗吃屎,罵罵咧咧,“擠個屁擠啊!又他媽不是擠在一堆就暖和點兒!”
罵完仗着身量高,展開手擋住人潮,呢喃暗罵了一句,“奶奶個腿兒,出門沒看黃曆!先頭被人宰,跟着就遇到這麼多莫名其妙的人——這條道往前可連他娘個人影子都沒有!也不曉得今天他媽的撞了什麼鬼!”
長亭身後陡然輕鬆起來,一面側頭向後一瞥,沉下聲來同胡玉娘小聲交待,“莫要出言不遜!前頭那羣漢子莫要惹,後面的流民也離遠點兒!”
如今到底還未戰亂四起,幽州城絕無可能緊閉城門!
陽關大道不走,偏偏選僻靜外郊的獨木橋,是正經庶民百姓所爲!?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她從未涉足險境,可稍一思索便可知擇鄉野小道而行着,多爲屠狗險惡之輩。
長亭與小長寧如今身份見不得光,又一心着意避開幽州官府,已保性命無虞,只好無辜拖累胡玉娘,前一撥人身強體健,又羣聚而居,一路過來步履堅定神情肅穆,小推車被圍在人中間,很明顯旁邊的人是護運推車的,偏偏他們也要避開官府城門,負重推車也堅持要走這郊外小道。
他們是誰?推車裡裝的是什麼?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
長亭微微眯了眯眼,面色清明地看向前頭的背影。
他們莫不是走鏢馬幫?
爲了逃避城池官府收的苛捐雜稅,自恃多人護送,便有這個膽子寧可走小路繞彎,拖長日程,也要走小道避開城門檢閱?
不不不。
如今這個世道,還敢接鏢走鏢的馬幫鏢局,背後的水深不可測,哪裡會在乎那點子上下打點的銀錢?
難不成是哪家商號大戶運私貨,賺律法之外的錢財?
也不是,時局動盪飄忽,沒有金魚兒和銀餅叩不開的城門,有錢能使鬼推磨,錢財打點夠了,讓官府派遣鐵騎幫你運送私貨,官府怕是都能點頭答應。
長亭小步小步地被人潮左右推着朝前走,小長寧緊緊揪住長姐的衣角,胡玉娘則在二人身後承擔了大半的擁擠和撞擊。
等等...如果運的貨,是見不得光,上不得檯面呢?是不是就要避開官府人馬,鑽律法的空子,從官府未曾管轄的荒郊野嶺之外,才能放心大膽地運送通流?
長亭腳下一頓,亂世顛沛流離,什麼東西很打眼?米糧?鹽巴?菸草?銀錢?
更甚者,兵器...盔甲...
“...前頭那撥要離遠一點兒...”胡玉娘擡了眸,眼前全是漢子雄壯的後背,心下忍了忍,嗯,打不過,忍了,眼神一轉,又見後一撥人佝僂身軀,黃皮寡瘦的模樣,卻有些不服氣,“弱者偏幫,出門在外相互扶持,大傢伙都艱難,能幫襯便幫襯,何必也要隔遠了去?若有是非二心,我胡得玉可以一抵十,打他們個落花流水!”
長亭思路被打斷,下意識地“啊”了一聲,細想一番才明白鬍玉孃的意思,不禁哭笑不得。
這人怎麼一團孩子氣,外加自來熟呢!
那一羣老弱病殘是什麼樣的人,她知道嗎?相互幫襯扶持?扶持到或許要背後捅你刀子!不過當日在山谷裡,她們無端端出現在胡玉孃的木屋裡,胡玉娘不也什麼也沒問,直截了當地便擔起責任來照顧起她們兩...
長亭沉聲想了想,偏過頭去,刻意將聲音壓得非常低沉,“一行人縱然黃皮寡瘦、體弱面黑,可他們卻從珏山的深山老林中平安無事地穿過來了。一隊人不走內城休養生息,偏偏要走外城郊野,增加自己的行路量與所需糧餉的用度,要不是胸有成竹,要不是來路不明,心...”
心懷鬼胎四個字,長亭沒說出口。
因爲前一撥人裡走在最前頭那個壯漢猛然回過頭來,目光驚詫地看向長亭這個方位,驚詫之後眼眸陡然變深,陡見不可揣摩的深意。
長亭卻大愕!
她們與那人相距近百米,那人竟然聽見了她與胡玉孃的竊竊私語!
那人是個練家子!
往前陸家家丁死士自小習武練功,其中佼佼者,能百步穿楊,滴水不漏,更能一目千里,耳聽八方!
大晉庶民身負沉重苛捐,吃飽穿暖已屬不易,習武需強健體魄與後天領路指教,尋常百姓家裡頭沒法子供養個練家子出來,士族大家的子弟旁支自恃身份血脈,也不可能紆尊降貴習武打樁,只有軍戶出身或是世家內裡養出的僕從家將有這個可能!
軍戶和世家都要私運的東西...
長亭咬了咬牙,她避之不及!
“嘿...嘿!”
胡玉娘見長亭再無後話,伸手輕捏了捏小姑娘,悄聲問道,“要不什麼,要不什麼!?”
長亭一回神,腳下沒注意,一個大趔趄,險些撲到小長寧的後背上去,胡玉娘趕緊伸手拉住,神容輕蹙,她是真的沒想明白爲啥連那起子可憐巴巴的流民也不能靠近,大家都是可憐人,活得很艱辛,多一個人一塊兒走,便是多份保險不是嗎?
長亭抿抿嘴,眼神卻落到了不遠處一個女人的耳垂上——有一個耳洞,卻並未像昨兒個那矮胖婦人一樣拿粗茶葉梗塞住。
窮苦人打耳洞的本就少,一是無條件置辦銀飾當作耳墜子,二是耳洞不好打理,易發炎發熱,一不小心身上也會發起燒來,平白多事,故而索性不打。矮胖婦人會斂財,女人生**美,自然也喜歡漂漂亮亮的耳墜子,可饒是如此,她也只是拿茶葉梗塞住罷了。
後一撥來人衣衫襤褸,形容狼狽,可女人的耳朵上全都穿了兩個耳洞。
或是家道中落,可縱然家道中落也算是正經人家,又何必怕走內城?
無戶籍木牌傍身的,除卻官府通緝之人,便是逃奴和身負債務拖欠之人了。
無論哪個都不是好人。
“唉,你便離遠一些就好,不要太親近,反正吃不了虧也上不了當。”長亭側身拿寬袖捂嘴,極爲小聲地向胡玉娘叮囑了幾句。
胡玉娘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臨近暮色,人潮總算是沒有朝前涌了,趕了一天的路,總是要用晚膳的。
林子不遠處傳來的獸羣嗚鳴聲,打消了長亭想拽着玉娘獨自前行的念頭,三個小姑娘頭巾裹得嚴嚴實實的,胡玉娘果然聽了話,並未將幹饢餅拿出來,只拿了水囊出來,三個人挨個兒喝了三兩口,又蓋上了水蓋兒。
乾糧有多珍貴?
長亭不知道,可她聽過遊記,她知道前朝大逃荒時,有人是可以拿兒子來換一張饢餅的!
如今人多眼雜,貿然拿出乾糧便如匹夫懷璧,徒惹覬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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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小黑屋軟件發抽,阿淵丟了一千字tat所以又晚更了!明天改bug和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