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老三這是下了重金呀!
長亭眼瞅着跟前擺在白釉小瓷盤上的幾根翠綠翠綠的小黃瓜條兒,心裡頭默默這樣想。
冰天雪地的,他上哪兒弄的黃瓜條兒和平白無故就變出來的這一套前朝鈞窯白釉瓷啊!
小長寧揪了根黃瓜條就開吃,留了一顆門牙嚼得“嘎嘣”脆,三九天兒裡新鮮蔬果都是稀罕物件兒,三個小姑娘並一個青梢一人留了小半條,還剩了大半盤,長亭掀了車帳,將瓷盤拿在手上遞給嶽番,“託三爺的福,這冰天雪地還能吃着蔬果,大傢伙也一道嚐嚐,我們吃獨食,臉上臊得慌。”
嶽番沒客氣,馬繮在手上一栓,伸手就拿了小半根兒,叼在嘴裡頭嚼,再很舒暢地吁了口氣兒,“好吃!”拍了拍車座旁的空當,示意長亭把瓷盤擱在那兒,“...就放這兒吧,誰要吃誰來拿!”
這士族小姑娘倒蠻會做人的...
嶽番一口把馬繮橫咬在嘴裡,騰出手來探身把車轍拴緊實點兒,一回頭卻見長亭伸出來的手上還捏着瓷盤,便笑起來,“拿着不嫌累得慌啊!”
長亭抿抿嘴,一眼就瞅出這是前朝舊鈞窯瓷裡燒出來的,放在一個平常姑娘身上顯得有些不妥當,想了想輕聲輕氣地說道,“車座上顛兒,盤子容易裂瓷。”
前朝舊鈞窯裂了一個少一個,長亭到底捨不得讓這盤子裂了碎了。
長亭從懷裡掏了手絹子來,將黃瓜條包在帕子裡,遞了出去就擱在嶽番拍過的地方,溫聲笑道,“帕子昨天剛洗過的,可乾淨了。”
帕子還帶着胰子的香氣,嶽番微怔,馬鞭一揚朗聲吆喝。騾子頓時跑得飛快。
昨兒一到過路市集,他爹嶽老三就摸了錢袋子出去了,大半宿纔回來,牽了架騾子車。扛了一大匣子的瓷器,還買了一籮筐的白蘿蔔和新鮮小黃瓜,他偷摸問嶽老三這統共使了多少銀子,他老爹比了三根指頭。
三條黃魚兒啊!
三條小黃魚兒啊!
嶽番想起來就肉疼肝疼心疼,反正哪兒都疼,面上神情一露,他老爹一個巴掌又拍了頭,“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這點兒錢等回去讓爺出!你要會說話呢,明兒就在那姑娘跟前裝成不經意露個口風出來,讓人姑娘念着咱們的好。欠着咱們的情,往後行事有你小子的方便!”
那方帕子的邊角繡了朵黃澄澄的迎春花,花瓣分明,花蕊泛黃,很靈動生意的模樣。
在外頭逃難。每日累得不行,還強撐着要把帕子洗乾淨...
嶽番笑起來,再癟癟嘴,算了,露個口風不經意間說起錢財數目這種混賬事,他一個大男子漢還真是說不出口。
車廂幔帳裡頭有小姑娘哈哈的笑聲,那兩個士族模樣的小丫頭沒可能笑成這幅樣子。青梢被精心教養得柔淑端嫺,就剩了那個阿玉了...英氣得像個小郎君,手頭拿匕首,背上裝弓矢,只有她能咧嘴笑成這個樣子...
棧道的兩側雜亂無章種下的松柏高聳入雲,雪積在雲鬆高臺上。大道蜿蜒向前。
小姑娘的笑聲遭北風一漾,清泠泠的,像掛在屋檐下的風鈴聲。
嶽番從腰間再掏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裡,少年咧嘴一笑。
中途未歇,這樣一直向北。走到入暮。
天色將晚,嶽老三找了一處平地,搭起篝火來,男人們守在最外側,女人們圍着火取暖,嶽老三笑着遞給長亭一隻烤好的饢餅,不經意間笑問道,“姑娘怎麼知道我們運的是藥材?”
是昨兒一早,長亭和胡玉娘跟在車隊後頭說話時,聽到的吧?
長亭接過饢餅,小塊小塊地揪下來,塞到小長寧嘴裡,溫聲笑着回答,“有味兒。離得老遠就嗅到了這藥材味兒了,都是益氣補血的藥材味甘氣淳,很容易嗅出來。”
“姑娘家裡頭是做藥材生意的?”
嶽老三明知故問。
新買的騾子車、白釉瓷盤、新鮮蔬果...
帶着一道走便已經是天大的恩遇了,對一個商賈人家的姑娘下這樣重的籌碼?
長亭不認爲嶽老三這是錢多得燒手了。
長亭抿了抿脣也不說話,只笑盈盈地看着他,嶽老三受不住輕咳了兩聲,頓感有些不自在——人小姑娘一派風光霽月之態,他一個八尺壯漢卻一日試探三遍...
“嶽三爺行事有度且作風義氣,某雖不知三爺來往何處,可明人不說暗話...”
長亭話還沒未道完。
嶽老三卻陡然臉色一沉,輕輕擡起手來,頭向側一偏,“別說話!”
長亭當即噤聲!
“把火把滅了!操上傢伙什!女人全部到騾車上去!”嶽老三偏過頭,氣勢大盛,沉聲吩咐,“嶽番!你去護住女人!三個姑娘和青梢不許有一點閃失!若有閃失,軍法處置!”
軍法處置!?
長亭來不及細想,將長寧往身邊一摟,手腳麻利地朝爬上騾車,胡玉娘跟在嶽番後面,一邊跑得飛快,一邊問道,“怎麼了!?是有狼羣過來了嗎?我有傢伙什,不用躲到車上去,我可以幫襯你們!”
嶽番一把將胡玉娘往車上一推,嘴一撇,把叼在嘴裡的狗尾巴草朝地上狠狠一吐,“有馬蹄聲往這處過來!奶奶的!人還不少!這世道還在外頭走的,要不是過往運私貨的鬍子,要不就是要錢不要命的流匪!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你別添亂!”
胡玉娘被一頂,四腳朝天地仰躺到內廂裡頭來。
長亭趕緊伸手去扶,側過身去輕聲告訴胡玉娘,“...他們是行伍出身,這麼幾十個身手敏捷的漢子對付山賊流匪綽綽有餘,聽嶽小爺的,你別去添亂。”
胡玉娘眼睛瞪圓,手縮進袖兜裡,是在摸飛針吧!
長亭話雖如此。心裡頭卻無端端地亂晃起來,不是流匪,嶽三爺這等人物出門在外都不敢騎馬,流匪和鬍子敢騎馬!?
長亭攀在車沿上。不由自主地渾身發顫!
一樣的場景,一樣的夜晚,一樣的車廂,一樣的在外拿命博出條活路的漢子!
長亭一閉眼便是那夜燃起的熊熊大火,耳畔邊便是人被利器刺穿胸膛時撕心裂肺的叫喊聲,血腥味...從她的家人皮肉之下流淌出來的鮮血...浸溼了珏山山腰的雪與泥壤...
長寧靠在長亭身上也在瑟瑟發抖,長亭胸口一熱,是幼妹倚靠過來了...
長亭猛地睜開眼,漸漸回過神來,青梢也在抖。胡玉娘不明所以反倒撐在內廂後頭,隔了一會兒,反過身來悄聲告訴長亭,“騾子車後頭的車板可以動...”
青梢頭巾蒙臉,兩隻眼睛露在外面淚水漣漣。抖得比長寧還厲害,連帶着整個內廂都抖了起來。
長亭強迫自己沉着下來,一邊點頭一邊將青梢往這處一拉,“...別抖了!靜悄悄地待着!”然後探過身隔着幔帳悄聲告訴嶽番,“騾子車後廂有車板可以拿下來,若情勢逼急了,你不用管我們。我們自己從後廂躲出去,夜黑風高,我剛剛看到那頭的樹叢裡有個小道,我們女人先從小道逃過去,等大局已定之後再回來!”
兩方對峙,婦孺是絕對的軟肋與拖累!
嶽番語氣仍舊吊兒郎當。卻帶了股狠意,“到時候再說。要只是鬍子和流匪,誰死誰活還不一定!”
長亭趕緊點頭,卻陡然想起嶽番看不見,連忙應道。“是!”
外間馬蹄逐漸迫近,再聽馬蹄向前向後響亮地踢踏了幾聲,隨後就聽見有男人趾高氣昂地聲音,“你們是做什麼的!”
嶽老三聲音恭謹,“...官老爺受累,怎麼這個天兒還到外城來巡呀?我們能做什麼?南走北往的正經商販子唄!您且看看咱那一列的推車,上頭全是貨...”未待那人開口,嶽老三壓低了聲兒,極爲諂媚,“這不是爲了避稅麼...”
是官家的人!
長亭心頭一抓緊!
外頭一陣靜默,再出聲時,那男人的聲音和緩了許多,“行吧...運貨就運貨,你孝敬上來的可不是孝敬到本總兵兜子裡了,這兩條黃魚就當作你上繳的稅錢了!”
“是是是!”
嶽老三趕忙稱是。
馬蹄幾經喧雜,又有盔甲碰撞的聲音,有馬嘶鳴。
長亭提着一口氣兒,人沒走,她不敢鬆。
胡玉娘要開口說話,長亭趕緊比了個“噓”,支愣起耳朵來,卻久久未聞馬蹄踢踏向遠之聲,長亭將耳朵貼在車壁上,臉色瞬間變得卡白——有馬蹄聲朝騾車這處過來!
馬蹄踏在雪裡,在這萬籟俱寂的冬夜裡顯得格外響亮。
踢踏、踢踏、踢踏——
長亭屏住呼吸,聞外間有另一把男聲,“這騾子車裡頭是什麼?”
嶽番緊了緊馬繮,沒着急回話,眼神看向嶽老三。
嶽老三趕忙幾個大跨步,賠笑道,“也是放的貨...前朝舊鈞窯的瓷器擺件,豫州有官家定下來指名要的,那東西貴重得租架車陪着走。要是官爺喜歡,下回小的再蒐羅了給官爺送過來!”
長亭一早便將那套舊鈞窯瓷收在木匣子裡了,耳朵邊聽,邊輕手輕腳地將那木匣子拿出來。
“車裡頭沒人?”
還是那把男聲,原先的那總兵沒再開口。
嶽老三眉間一梗,手悄悄縮到身後,輕輕握住掛在腰間的斧頭刀,朗聲回道,“沒人沒人!哦!有人得專門瞅瓷器!得抱着木匣子才穩當!”
帶家裡侄女出來瞞一瞞,能哄一鬨那起子庶民...遇到官爺,四個姑娘,一個賽一個的漂亮,都是侄女!?
這不好解釋!
可真話更不能說出口!
那兩個士族小姑娘要死命瞞着,青梢的用處,更要死命瞞着!
離騾子車極近那人“哦”了一聲,隨即翻身下馬,先是叩了叩車窗板,靜默了半晌,使了蠻力氣一把將車廂推動了,車廂出人意外的向右一歪斜,裡頭的人便跟着向右倒!
青梢不由自主地從嗓子眼裡擠出一聲“嚶嚀”,長亭反應極快,伸手緊緊捂住青梢的嘴巴!
終究是晚了!
“有女人!”
外頭叫嚷起來!
“揭開幔帳!本總兵當差這麼多年,就沒碰見過帶着女人走貨的!”
許是因爲興奮,男人聲音突然高亢起來。
長亭渾身一僵,這個聲音她聽過!
就在初雪滅門的那天晚上!
“...大人,還要讓兄弟們搜嗎!陸家的小娼婦們都被憋在馬車裡了,就剩兩個丫頭和那陸家大夫人沒找着...”
長亭手向下一搭,嗓子眼涌上了甜腥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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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小粉紅~已經到三十張了,阿淵欠更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