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謬論。”
廣街窄巷,小路里的人煙立時少了許多,偶有鶯鶯燕燕與情郎們愛意繾綣地靠在一起,借胡弄小口的隱蔽暗黑,在其中喁喁低語。長亭有些後悔爲了方便走這條道,她既害怕驚了這些個情深意濃的鴛鴦,又覺得與謝詢走在這條道上走得尷尬極了——不過,還好,他們討論的話題沒帶一點兒風花雪月。
謝詢背身負手,再重複一遍,“這是謬論。一旦安居樂業的表象被撕開,冀州便會天崩地裂,所有盛世繁榮不過海市蜃樓、過眼雲煙罷了。這是爲何?全都是因石猛這一介莽夫的一己私慾所致!”
長亭抿了抿鬢髮。
紙上談兵,如此容易。
“可事實上,如今連安居樂業的表象都維持住了的又有幾個?”長亭笑了一笑,“如今大晉二十三個州,饑荒的饑荒,水澇的水澇,旱災的旱災。官吏尸位素餐,自然平民民不聊生,如今活得還算舒服的城池,五大家所在的地方算一個,建康算一個,冀州算一個...五大家是有強大的家族做後盾,建康是都城,冀州卻全靠石家靈活週轉...”
“...其實我倒寧願阿嬌與我議論金石書畫。”謝詢溫聲截斷,紅燈籠下素着一張臉的小姑娘眼波如秋水,面容白淨,身形纖弱,這些事本就不是女人應該管的,女人該管的是什麼?是後宅內務,是家事而非國事,他與一個小姑娘爭論這些也確實是瘋魔了。謝詢再笑,擡眸迎上月光。“阿嬌,你看,月圓了。你還記得我父親畫過一副《靜夜白月圖》嗎?若你喜歡,我捲起來給你送來。父親說了許多遍讓阿嬌去尋他學畫了,父親總說他若有個女兒,一定要一筆一劃都親自教全乎。”
靜夜白月圖...
當國不國矣,家也亦不家矣時。誰還有揮毫提筆的耐性啊?
“那好的呀。謝過表哥了。等過了孝期,阿嬌一定去給舅舅請安問好。”
長亭輕側眸含螓首,她鬢髮並沒有亂。可今夜她已經擡手理了三次了,謝詢都在小心翼翼地選詞擇句盡力彌補那日口舌上的過失,謝陸兩家是通家之好,她不能剋制自己身體表現不耐。可她好歹卻不能不維持住自己語氣與口吻上的溫和大方。言辭上的爭論最傷人了,能不爭嘴便頂好不爭嘴。善意的爭嘴是留給自家人用的,別在旁人身上將份額用完了。
胡弄裡也有小姑娘的俏皮嚶嚀,之後便是充滿節奏地嬉鬧追逐,巷道很窄。磚瓦上長着苔蘚,長亭小心翼翼地提起裙裾過窄巷,謝詢側身向裡避開。一不留神兩個人身形靠得有些近,長亭趕忙避開。謝詢卻眼神一擡,手向上一指,問長亭,“那可是陸家的牌樓?”
長亭順着他的眼光望過去。
陸家的牌樓最高,光亮黃暈古樸。
長亭點點頭,溫笑道,“是的呢,原咱們走到絳河邊上了!”
隔得很近,一仰頭就能望見牌樓的尖尖,長亭眯着眼睛看,好似那牌樓窗戶前有人,黑影矮矮的,大概是陸長英坐在輪椅上正往外看,長亭笑着朝那處高高擺手。
“哪裡看得見啊!”
謝詢也跟着長亭笑。
可是,從高處看下來,陸長英不僅看得見,並且看得非常清楚。
絳河兩岸華燈高棚,映照水光,河畔亮如白晝,屋棚瓦房之間都掛大紅燈籠,檐下燒斗香,平成小路縱橫,穿一身利落素服青衣的長亭與一身青衫敞袍的謝詢碧玉佳人走在一起,從高處往下望去,眼神自然會落在他們身上。
陸長英落魄半載,若眼神不好,在夜裡恐怕早遭狼吃了幾遍了。
這雙小兒女看上去神情很歡喜,至少沒誰面目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不情願。長亭正張開雙臂朝他招手,而那廂謝詢也跟着長亭擡頭笑,兩個人的樣貌都長得極好,就這樣站在一起,同樣的風姿綽約,同樣的氣派質流,看上去...很相配。
陸長英抿了抿脣,未側身,輕發問,“叔叔,你說,兩個小年輕避開大流獨個兒走小道,這意味着什麼呢?”
陸長英身後站着的小秦將軍面露欣慰,“...大約意味着若陸公泉下有知,也該放心了吧。”
“是嗎?”陸長英一仰頭喝下茶湯,難得地覺得如釋重負。
“砰砰砰——”
三聲響鼓!
是絳河正街在舞火龍!
舞完火龍就該點天燈,放水燈了!
哎呀!
長亭答應小阿寧,今年一定陪她放三盞水燈的!可不能食言!
長亭埋頭加快腳程,一路慶幸她選了件利索的小擺高襦穿出來,若要聽玉孃的選件二十四幅大荷花擺裙裾,“豔驚四座,特別吸引住某些人的眼光”的話,她現在估計已經摔了幾下大馬趴了吧!
謝詢緊跟長亭身後,拐了好幾個胡弄總算是到了原先豆腐丸子那處,長亭踮着腳找人,哪曉得個兒最矮的阿寧最好找——小丫頭正坐在蒙拓肩上擠在人羣裡探出個腦袋聚精會神看火龍呢,往旁邊一瞧是玉娘與嶽番站一塊兒。人圍得太多了,長亭攏了攏頭髮便往裡擠,謝詢怔愣了許久,到底也決定一頭扎進去,隨了大流。
人多嘴雜,哦不,腿雜。
長亭腳下被一絆,低呼一聲身子向前一傾,正當險些摔倒之際,她手腕被人一提當即找着了重心,長亭“唉”一聲以爲那是謝詢,急急忙忙大力甩開手臂,可就這麼一擡頭卻正好看見蒙拓斜着個身形,手正懸在半空中——萬幸他人高手臂長,隔這樣遠也能拽住長亭。
長亭甩得快極了,蒙拓也收得很快,不僅僅是目光收得快,手更是順勢往上擡扶住小阿寧的後背,語氣溫和,“阿寧,抓牢,小心摔下來。”,便再沒有回過頭來看長亭一眼。
長亭突然覺着堵得慌。
蒙拓...或許...真的不歡喜她罷。
只是熟稔...罷了。
只是因爲是朋友,只是因爲一起走了這麼久,所以很熟稔罷了...
嶽番只會在玉娘面前插科打諢,玉娘偏偏只在乎嶽番的話,在歡喜的人面前總是不一樣的,而蒙拓待她,與待玉娘,待小長寧並沒有兩樣。他們只是熟稔的朋友,而已。
火龍一頭高,一頭低,火燒得旺旺的,燃得火氣沖天。
大家都在歡呼,時而舉手同慶,時而扯開嗓門大喊一聲“好!”,蒙拓就這麼站在她的前面,小阿寧一手拿着冰糖葫蘆串兒,一隻小手緊緊摳在蒙拓的耳朵上,蒙拓小心翼翼地虛託着阿寧的膝蓋,生怕小姑娘摔下去。
長亭嘆了口氣,邊嘆邊不由自主地扯開嘴角笑。
至少,她喜歡的是一個好人,是一個極其極其溫柔的人,或許旁人會覺得他沉悶寡言,可他卻真的非常非常的細膩溫柔啊。
多奇怪。
細膩與粗獷,溫柔與鐵漢,蒙拓的個性就像他的出身一樣矛盾。
火龍嘴一張噴出一團火來,衆人都應景地興高采烈地高喝,小阿寧笑得咯咯的,一扭頭看見長亭便嚷着要下來放水燈,“剛纔就等阿姐了!阿寧吃完豆腐丸子,阿姐便不見了!去放水燈!放水燈吧!”
蒙拓一彎腰,小長寧便跳到了長亭懷裡來。
玉娘兀地笑開了,湊過去同嶽番說,“你看,他們像不像一家人?阿寧是小女兒,一個是爹一個是娘...”嶽番點頭稱是,再加煽風點火,“...若阿拓早些成親,恐怕女兒也有阿寧姑娘這般年歲了!”
玉娘與嶽番真是一家人...說話聲音都老大了!長亭冷汗往上冒,這哪兒是說悄悄話啊!這就差沒四下喊出來了!
“玉娘別胡說。大姑娘什麼身份,我什麼身份?話說順口了,叫大姑娘難做。”蒙拓說得很板正,笑也一點一點地斂下去,“阿番,注意言辭,如今謝大郎君也在,莫失了規矩。”蒙拓話罷再拱手向謝詢問了個罪,“...久居行伍,某治下不嚴,叫下面人說話口無遮攔。阿番絕無意冒犯,只是個玩笑話罷了,謝大郎莫要當真。”
謝詢笑得溫潤,迴應風雅,“非禮勿聽,詢,什麼也未曾聽見,哦,只聽到風聲拂過罷了。”說着便清朗笑起來,伸手搭在蒙拓肩上,“咱們出行都一日了,不過幾句玩笑話,蒙大人莫當真!”
玉娘動動鼻子,不以爲然。
一行人向絳河河畔走去。
長亭的汗在一點一點向下退。
一路過來,長亭個性護短,蒙拓性情細膩,兩個人都或明或暗地照料着別人,阿寧年歲最小又最嬌,他倆一同照料阿寧的時候不少,玉娘給長亭定性爲“老母雞個性”,把蒙拓定性成“潤物細無聲”。一路上說了許多次這種話,可沒有一次,蒙拓是板下臉來嚴加指責的。
都明白只是玩笑罷了。
大傢伙一路過來生生死死,開幾句玩笑話傷不了大雅。
爲何給謝詢賠禮!
爲何要給謝詢賠罪!
長亭努力讓自己的臉色不要垮下去,長亭埋下頭努力深吸深呼,深吸再深呼,等放完水燈,乘馬車啓程回光德堂時,長亭才調整過來,一撩簾子,陸長英早候在裡面,長寧興高采烈地撲上去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長亭手擺在膝上笑着沒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