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無緊急平緩之分,只要有一天在打仗,一天就有人身亡。
陸長英要等一個結果,可不能拿陸家家將的性命來拖延時間,故而,城牆上實行兩個時辰輪換制,只要有受傷立刻下城牆,豫州外城三個村鎮全部戒嚴,戰前陸長英命人從庫房裡拖了幾大馬車的藥材,虎骨、紅花油、金創藥、三七、黃芪、當歸...滿滿地堆足了幾個大院子,陸長英極豪氣,戰前便放出話來,“...就算手臂上只是被劃了個小口子,只要是在戰場上劃破的,只要留了血留了疤,我們就用最好的藥材,看最好的郎中,吃最補的膳食!陸家的積蓄厚得很!”
亂世裡頭,誰不想活個命出來呀。
守城到底比攻城容易,更何況豫州這樣大,源源不斷的補給與人力又豈是跨山越水而來打仗的符稽可比擬的。
攻守之戰僵持三日,長亭與長英便在城牆上待了三日,長亭心裡一直在算日子,蒙拓在邕州,邕州尚且內憂外患,符稽頭一個發難的地方就是老巢邕州,蒙拓過不來,一旦主將率兵遠征,便有可能內院起火——符稽深受其害。
幽州也近,石老二石闊若要出這個頭,陸長英便欠了他兩個面子了...
只是,他會嗎?
石闊一直讓人捉摸不透,一直隱藏在幕布的後方,好似什麼也沒幹,可認真算起來,卻哪裡都有他。如果從幽州出兵,整合兵力再行兵佈陣,一來一往大致在十日左右。
石猛會蹦出來嗎?
在長亭看來。石猛不見得會有動作,一爲臉面,二爲後招。石猛與陸綽是平輩,陸長英便是小輩。石家若想解圍,必定要不派遣石閔,要不石闊,邕州危機,蒙拓恐怕脫不了身,而在石閔與石闊間,石閔有勇無謀在解圍之後和陸長英過不了半招便會敗下陣來,而石闊與陸長英爲舊識。又是蒙拓信賴的好二哥,與陸家帶兵解圍之人,多半是石闊,故而平成只需再撐五日,符稽那千八百的兵便會被吞得一點不剩。
嗯...這一串分析都基於石家不會袖手旁觀...
如果石猛要顧忌名聲選擇裝聾作啞,那後續會怎麼樣,誰也摸不透。
只是有一點很肯定,那就是她與蒙拓的婚事肯定會黃了。
這幾日的茶湯都煮得釅釅的,長亭喝了一大口再看向正埋首仔細看輿圖的陸長英,心裡嘆了一口氣。蒙拓與石闊敢截石閔的胡,搶了扳指來李代桃僵,這是因爲並不損害石家的根本利益。事後石猛發發脾氣便了得了。這一回不一樣,符稽把話都放出來了,若放在三十年前,文仁和皇帝當政時期,長亭無論做與沒做,頂好的作法便是自刎以謝天下,此乃方全了平成陸門的名聲。如今世道亂了,對於女人,流言的傷害和束縛都小了許多。可這並不意味着夫家願意娶進一個聲譽掃地的女子。
石猛的眼界是天下,他又不是瞎子看不出次子石闊更英明神武一些。可爲了這江山天下,他選擇的是身爲正統的嫡長子。
任何污點。都有可能成爲攻訐石猛的利器。
陸長英始終看不透石猛,說他莽夫卻事事算清,說他精明卻粗魯衝動,說他粗獷卻利弊權衡得十分清楚,“石猛有兩分俠義,兩分勢利,兩分情懷,四分野心。”這是陸長英口中的石猛。
很矛盾的一個人,矛盾才叫人看不透、摸不清。
爲了野心和權勢,石猛倒是有可能袖手旁觀,或是待得符稽糾集兵力攻破平成之後纔出兵平亂,但因爲俠義與情懷,他偏偏又極有可能出手解圍,誰都說不準,所以陸長英想試一試。
“咚咚咚”
益王符稽的兵馬又在拿木樁撞城門了,撞得好像整個城牆都在發顫,長亭掌心一緊趕忙扣住木案桌桌角,陸長英跟前的輿圖被一撞,險些滑落到地上,陸長英神色如常地將輿圖往上一推,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陸長英!”
城下之人終於開了口,傳聲筒裡傳來的聲音有點悶膩,“也僵持了這麼些時日了!你同你那破鞋妹子就躲在城牆上頭,既不出來,也不開門,這也叫英雄?你那破鞋妹子還在嗎?上回天色黑,老子沒看見她臉,聽說是個美人兒,皮膚也夠滑夠嫩,就是不知道那身段好不好瞧,要腰臀不翹,長得再他媽好看也白搭呀——滅了燈,誰還看得清楚臉啊!快叫出來看看罷!我下死命令不讓人放箭!早就不要士家的臉皮了,如今裝什麼相啊!相公們可都在城下啊!”
齷齪話一長番,他一說完,城下亂哄哄地笑起來。
行伍是天下間最葷的地方,男人們說葷話草稿都不用打。
陸長英臉色沒變,靜了一瞬之後一個撩袍翻身,簡易廂房背後便掛着一柄弓弩,陸長英寬袍長袖一拂過,單手執弓,推門欲出,一串動作行雲流水做得十分流暢,長亭趕緊伸手扣住陸長英手腕,朗聲道,“哥哥,如今是白日!”
因爲是白日,所以弓箭約有七八分的準頭。
只要陸長英一出去,弓箭手心裡默唸三聲,一聲“咻”,這場戰爭便結束了。
陸長英神容不變,“放開。”
長亭抿脣,“韓信能受胯下之辱,司馬遷能受宮刑,前朝太后恭氏改嫁權臣忍辱負重三十載最終手刃其性命,我怒斥符稽是爲了激將,他們同樣也是爲了激怒你罷了。不過是名聲。阿兄,你自己也說過,名聲算個屁!”
“那是我的名聲算個屁,你的名聲要緊得很!”陸長英手臂一揚,卻又怕手勁重了將幼妹摔傷,“放手!”
長亭緊緊牽住陸長英,“不放!哥哥,若父親在世,他決計不會因爲這些話自亂陣腳!”長亭正好站在窗櫺前,見小秦將軍神色凜然,心頭暗道一聲不好,將陸長英的手握得更緊了,“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又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之說,符稽是個聰明人,他明白如何觸怒你,哥哥,忍一忍!這些話又不是刀劍,傷不得我,在意我的人我在意的人不會信,其餘的人信與不信,我全然不在乎!”
長亭話說得飛快,她話音剛剛落地,外間便陡然喧囂起來。
似有千百馬匹從稠山上直衝而下,揚塵飛土,又似石破天驚之聲音,長亭眼神一眯,雙手使勁推門,卻見有兵馬戴紅纓如潮水涌動般向古城城門口涌來,首當其衝的便是一個熟悉的身影。
長亭靠在城牆上,身形朝前傾去,雙目眯成一條縫兒,長亭遠遠看見那人長槍負背,疾馳而下,待那人走近了些,便模糊可見他怒目圓瞪,口中怒喝。
“操你祖宗!”
這是長亭第一次聽見,哦不,讀到...蒙拓好似在罵人...
蒙拓身後盡是高身重騎,不過瞬間,來的兵馬浩浩蕩蕩順坡衝下,蒙拓長槍一挑,如八百里無人區,血花四濺,再過三刻,當即一馬當先衝近城門,長亭手在發顫,蒙拓已經殺紅了眼,一寸一寸地接近城牆,蒙拓大喝一聲,聲音石破天驚,如此一來,古城牆上的長亭便聽了個分明。
“操你祖宗!那是老子媳婦兒!”
所以嘴巴放尊重點兒!
那是老子媳婦兒!
輪得到你這張狗嘴說三道四嗎!
蒙拓高挑長槍再下狠手往下一戳,當即穿破敵兵重盔,殷紅的血花飛濺,濺了蒙拓一臉,蒙拓長槍再一揮,劃出了一個無人可近身的圓弧,抹了把臉,一股腥臭,再睜開眼,目光極冷地環視四周。
“說,剛纔在城下喊話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