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旁邊幫忙扶着,長亭輕鬆許多,胡玉娘也鬆了口氣兒。
日頭漸落了下來,這條道上也就他們一行人,偶爾有爲生計所迫的採藥人揹着揹簍冒大雪上山,胡玉娘便在旁解釋,“...冬天採參挖靈芝,雪一大,採藥人出不來,困死在山林裡的每年都有那麼幾個。”
長寧趴在胡玉娘肩頭睡得迷迷糊糊着,軟聲軟氣兒道,“每年都有人被困死,爲啥每年還有人進去?”
“因爲不趁着冬天進山採藥,這一年一家人就沒錢買米買糧啊。”胡玉娘一副大粗嗓門,一遇到小長寧便不由自主地柔下聲調來,“拿一條命換一家人的命,划算不划算?山裡人這道算術還是會算的。”
長寧悶聲悶氣地“嗯”了一聲。
前頭又來了三兩成羣的採藥人,手執鐮刀,帶着厚厚的絨氈帽,大老遠便衝嶽老三吆喝着打招呼,“嶽三爺!又送貨呢!這回怎麼多了兩個小娘子!”
嶽老三笑呵呵地高揚胳膊,朗聲應和,“家裡頭的侄女不聽話,樂意出來閒逛悠!拗不過!只好帶着走!”
長亭埋頭瞅了瞅,分明是多了三個小姑娘啊...
“老鄉眼睛太毒了!太他孃的毒!”
嶽番不知何時湊過臉來,那根枯黃枯黃的長野草還在嘴裡頭一上一下地嚼,難得一本正經地蹙了眉頭,很悲憤地嘆了口氣,“竟然一眼就瞅出來你不是小姑娘這個天大的秘密...”
胡玉娘深呼又深吸兩口氣,氣得胸腔發脹,背上還揹着小長寧,不好動彈,可又是不擅口舌,憋半天憋出一個字。
“滾!”
嶽番其人。哪能說滾就滾,至少得捱了嶽老三兩個罵罵咧咧的巴掌過後,才心甘情願地滾走。
少年郎被蒲扇大的巴掌扇得呱呱直叫,胡玉娘舒了口惡氣。長亭笑起來,邊笑邊問那青梢,“三爺常常走這條道兒?”
若不常走,怎麼可能鄉里頭的採藥人能認識。
青梢約是抿嘴一笑,眼睛彎如月牙,沒急着回話,從懷裡掏了一隻小香囊出來遞給長亭,“...拿百合花葉和生薑蜜捂着薰的香,奴見姑娘手上生了凍瘡,若不嫌棄等到了市集。夜裡頭就用熱水化開,泡一泡手用處很大...”
懂了,這就是什麼也不能說的意思唄。
長亭也沒客氣,手上接了,也展眉一笑。溫聲應了個謝,“正缺着呢...雪中送炭。”
叫兩個字青梢,顯得倨傲又高高在上,可若是加上姐姐,讓她去叫一個自稱爲奴家的女人姐姐,她更叫不出口。叫胡玉娘阿姐,心裡坦蕩蕩。可再換了個人,皮肉下流的鮮紅的血還深深地刻着陸姓的烙印,讓她還是沒辦法應和。
索性便模糊了稱謂。
青梢沒在意,溫溫婉婉垂眉淺笑,很是柔良的味道。
暮色大合,前頭人燃起了松油火把。映襯着深藍得發黑的天際,男人們走路颯踏發出很整齊的聲音,天際難得有了幾顆很亮的星辰,路漸漸也好走起來,約是前頭人煙密集大緣故。路上的積雪和沉冰少了很多。長亭便堅持讓胡玉娘把長寧放下來,哪知胡玉娘也不幹,小長寧也不幹,癟嘴卻不敢哭,伸出一隻腳來,“阿姐...疼得厲害...”
胡玉娘在旁邊幫腔,“小姑娘家家沒走過這樣長的路,我也沒背多久,還能背得了,天都黑了,萬一磕着碰着了怎麼辦?”
“下來。”
長亭神情嚴肅,“下午讓背是因爲路上積雪深,阿寧沒法子走,現在腳能直接捱到泥壤,且天都黑了,歇得也夠了。玉娘是阿姐,不是阿嬤,天黑路難走,自己能走就自己走,還能看清楚些,若兩個人栓在一起,要摔就只能大傢伙一起摔,阿寧,你想玉娘阿姐摔嗎?”
天黑路滑,分明就是一個人更好走些。
明明一開始都沒喊累喊疼,被人一心疼,便順勢嚷了起來。
這大概也是人的天性。
小長寧巴着胡玉孃的脖子不放手,雙眼紅紅的,想哭極了,卻朦朦朧朧地見長姐神情很肅穆,死死憋住不敢哭。
“阿寧,你捨得玉娘阿姐摔跤嗎?”長亭沉聲再問一遍。
這麼多天,這還是兩姐妹頭一回僵起來,胡玉娘蹙着眉頭左看看右看看,伸手拉了拉長亭的衣角,想說什麼卻被長亭拿眼神止住了,囁嚅嘴脣再想了想,沒說話了。
“不捨得...”長寧細聲細氣地帶着哭腔道。
長亭點點頭,再靜靜看着幼妹。
長寧便向下一掙,抽搭着告訴胡玉娘,“勞煩阿姐...放阿寧下地吧...”
嶽老三走在前頭,兩隻耳朵支在後頭聽,嶽番湊過頭去悄聲細語琢磨道,“...三個小姑娘不像是庶民常人,哪家庶民跟這模樣似的啊...從昨兒晚上我就在瞎琢磨...就算是走慣江湖的小娘子也沒道理這麼敏銳,更何況再一細看,這三兒沒一個看起來像是走江湖的人。大的那個倒是一身好力道好功夫,可說話辦事也忒嫩了點兒...”
嶽老三這回沒打長子的頭,樂呵呵地側過頭去,眼風朝後掃了眼,“不聰明沒謀略,老子能下死力氣救?和老子談條件、打啞謎的時候,怯都不怯!那姑娘跪在蒲團上時,襖子下頭的擺動都沒動!喝茶是兩隻手捧茶盞,左手墊在杯底,右手放在杯身,小口小口地抿!動作好看極了!尋常人家養不出這樣的姑娘!”
一想起來就渾身舒坦起來,手癢便伸手彈了兒子一個腦袋蹦兒,帶着壓抑着的歡悅,語氣狂喜,“老子給爺找了個士家女!”
旁人要偏心,他偏他的心!
我們自己找!找不到就搶!搶不到就偷!偷不到,我們自己造一個出來!
要做大事的男人,背後得有個身份禮數都配得上的女人!
嶽番大愕!
士家女!?
士家女!?
他老爹給爺找了個...士族的姑娘...?
嶽番無法抑制地想轉頭去瞧,一瞧便正好瞧到長亭淺笑輕斂眉地牽着長寧向前走,腳下小步小步地,像是先足尖點地,又像是腳面成了個弧度再如蓮瓣起伏地一隻腳跟着一隻腳行雲流水地走...
他還沒見過哪家小娘子是這樣走路的!
不對!夫人就是這樣走路的!
嶽番張着嘴半天合不攏,他奶奶的,他們運道也忒好了吧...一撞就撞到塊兒大肥肉...
嶽老三的盤算,長亭自然沒法兒知道,她更想不到深入骨髓的禮節和言行早已露了餡兒。
前頭火把四下閃着光,便有漢子執了兩支燒得極旺的松油火把埋首小跑過來,玉娘伸手拿了一支,青梢拿了一支,玉娘撐起火把踮腳朝遠看,眉梢眼角盡是喜氣,也不管長亭能不能瞧見,伸手向遠處指,“快瞧!那邊亮極了!全是亮光!有人!”
是啊,如今的世道有人多不容易啊!
難民庶民要不在逃荒,要不在逃荒的路上,明明各地兒都很荒蕪,偏偏要從荒蕪的這地逃到那地去。
看見人,看見光,就意味着不用風餐露宿!
長亭展顏一笑。
有光在前方,腳程登時加快了許多,人聲漸漸喧雜起來,有挑貨吆喝的,有高聲唱賣的,土話官話,還有鬍子話夾雜在一處,平白無故地就很暖人心。
這就是嶽老三口中的過路市集!
外城臨山,地勢險峻本不宜生存與築建,可卻勝在遠離官府且距胡羯之地很近,走外城的、私運商貨的、胡人入晉懷有居心叵測之心的,來來往往都選擇中途在這過路市集落腳,大晉勢弱在這近十年之間,故而這過路市集也才興旺不到十年。
市集沒安匾額,只拿了兩根長木棍支在市集門口。
長亭沒想到已經入了夜,這兒還鬧鬧嚷嚷個沒完,着胡服的高鼻子深眼窩胡人三三兩兩聚在一堆嘰裡呱啦拿胡話不曉得說些什麼,也有晉人,眼睛朝外突脖子也粗得不行,瞧起來十分駭人。
胡玉娘悄聲說,“...是因爲沒鹽吃...”
長亭心驚膽戰地掩眸不敢看。
嶽老三是這兒的常客熟客,走到哪裡都有人打招呼,七拐八拐將人領進了深巷裡,這兒的草屋也是拿黃泥堆的,坑坑窪窪的泥巴坑就累在牆角,一進去卻是出人意料的乾淨。
人多,嶽老三便包了圓兒,又單給三個小姑娘單開了間房,“...三個侄女兒頭一回跑江湖,可不敢委屈了!”
他這樣衝掌櫃的解釋。
進了房間,胡玉娘四下搜尋了一圈兒,再坐下來倒了杯茶水喝,熱水慰藉脾胃,頓時舒服地喟嘆出了聲兒,“...幸好咱們跟着嶽老三一道走的...這過路市集連個女人都沒瞧見。”
三教九流之地,自然只有三教九流之人才來。
女人混在三教九流當中的,當然要少些。
不跟着嶽老三,長亭無法想象她們應當如何過雪山,如何保全自身,如何在這過路市集裡頭使錢補給。
長亭將窗戶一把推開,風吹在臉上,面頰卻有些熱。
她心頭頗爲羞惱,爲自己的自視過高,也爲自己的太過想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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