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第一反應是抓過小長寧的手。
還好還好,小姑娘手仍舊白嫩嫩的,長亭小心翼翼地挨個兒指頭彎過去,埋下頭悄聲問,“癢不癢?疼不疼?”
小長寧楞乎乎地搖頭。
長亭放下心來,伸手將放在矮几上的油燈往裡移了移,木案怕是許久沒打理,又或是人來人往的過路客太多,木案上油嗒嗒的,指尖不經意碰到了油膩膩的案面,觸感就像是捉到了滿身鱗甲,黏糊糊淌着體液的大蛇。
長亭渾身一抖,連忙將手又縮了回來,手上動作一大,又癢又熱的關節變本加厲起來,下意識地悶聲一哼,想拿手去撓。
“不能撓!阿嬌!”
廂房門哐噹一聲,胡玉娘一手提壺,一手端木盆,一進來趕忙將東西放下,嘴像連珠炮似,“不能撓!莊戶人家人人一到冬兒就生凍瘡,越撓越癢,到最後手腫得紫得跟個大蘿蔔,嚴重的大片大片地爛,又不能做活又沒法兒做事,到夏天手上都有口子!”
長亭一驚,趕忙將手掩到袖中。
胡玉娘嘴上一嘆,伸手就將長亭的手扯了出來,半坐到炕上,先將自個兒手搓熱,再下重手揉搓,搓到長亭的拇指關節上,一下子感覺又痛又癢,像是有千萬只螻蟻在蝕骨銷皮,長亭渾身上下起了一背冷汗之後,緊接着就冒起來了雞皮疙瘩,身上被一暖,連帶着腳上也痛癢起來。
“很嚴重嗎...”
長亭回過頭看了眼小長寧,走了一天,小姑娘累極了,抱着大襖子頭靠在木頭柱子上耷眼迷糊,便不自覺地輕了聲響,“這是被蚊蟲咬了,還是內裡發出來的病?一人得了會染給別人嗎?”
胡玉娘眼神亮亮的,看長亭的神色很奇怪。
“你沒生過凍瘡,你身邊的人也沒生過?”
長亭想了想,輕輕搖頭。
胡玉娘眼神更亮了,眨巴眨巴眼,手上力度沒少,嘴卻不由自主地微微張了張。這世道缺菜葉子,缺柴禾,到了冬兒,又冷又沒肉吃,身上就容易涼,一涼血脈便不通暢,堵在一塊兒,有的成了淤血,有的就生了瘡。
她身邊沒有一個到了冬天不生凍瘡的,就連鎮上的鄉紳大戶,沒那個資本整日整夜燒柴禾,耳朵上手上也得長。
這兩個小姑娘究竟是個什麼出身啊...
胡玉娘看着長亭發愣,長亭也疼得目光放空地瞅着胡玉娘愣住了。
兩兩對望半刻之後,胡玉娘回過神來,利落站起身來,抽身向外走,揚聲道,“...沒事兒!我去給你搞幾片生薑來!你們先梳洗!不用給我留水!”
管她啥出身,反正現在都在一塊兒了!
這家人連捆柴禾都要五銖,生薑在冬天是稀貴物,這個她知道,胡玉娘上哪兒搞去?
長亭連忙翻過放錢財的包袱夾層,數了十幾枚銅錢,張口想喚住玉娘,哪知那姑娘幾個跨步向前一走,沒一會兒就過了內廂,不曉得朝哪處去了。
長亭只好垂下手,再看了眼錢袋子,偏頭想了想,將這十幾枚銅錢重新放回夾層裡,將錢袋子取了出來揣進了內襟。再回首咬牙將水壺一把提溜起來,倒在木盆裡,從袖口揪出了張乾淨的帕子浸在熱水裡搓了又搓,輕手輕腳地佝腰給小長寧抹了臉,又將長寧抱在懷裡的大襖抽了出來,伸手抖了抖暖炕上的被褥,一股子朽得發潮的悶臭味撲面而來。
這戶農家怕是從未刷洗過吧!
來來往往的人身上的污垢,天南海北帶來的塵埃、體液、臭蟲和口氣,還有人們頭髮上一綹一綹打結的油,全都在這被褥和炕上!
被褥灰撲撲的,已經髒得瞅不清原先的顏色了,縫兒裡好像有密密麻麻的黑點子,長亭以爲這是受潮了發的黴,手指尖拎着被褥一角,湊攏了看,卻猛地一下子看見了那密密麻麻的黑點子一層疊着一層向外爬!
“啊!”
長亭嚇得一聲尖叫,撒手一抖便將被褥扔到了老遠的地上,緊跟着就趴在木頭柱子上乾嘔起來,胸腔裡的氣一股接一股翻江倒海地朝上涌,佝下身緊緊捂住肚子,內裡空虛,其實她什麼東西也嘔不出來,只有從胃腸裡泛出的酸水一下冒到嗓子眼裡,便拿帕子死死捂住嘴。
“叩叩叩!”
那頭有毫不客氣地叩木板的聲音,婦人扯開嗓門警告,“...叫什麼叫!再叫加錢了啊!”
長亭俯身佝僂,一手撐在柱子上,一手摁在小腹上,嘔得渾身抽搐打顫,乾嘔久了胃腸也緊跟着抽起來,一下一下地頂到嗓子眼上,長亭全身都在抖,吐不出來,眼淚卻被一逼,活生生地逼進了眼眶裡。
“長姐...”
木板被那婦人敲得一震,小長寧迷迷糊糊地張開眼,卻只見長亭佝下去的背影,口舌不清,“阿姐...你怎麼了...”
長亭硬生生忍住抽搐,眨了眨眼,折過身去,扯開笑,溫聲答,“沒事...我沒事...”又怕小長寧着涼,單手扣住腰間,探身去從包袱裡將昨兒放進去的氈毯拿了出來,一手一腳地將長寧裹得很牢實,小姑娘臉色還好,閉着眼睛安安穩穩睡下去,時不時砸吧砸吧嘴。
長亭便望着幼妹笑。
“我拿到了!”
胡玉娘拿身子把廂門蹭開,一進來便將聲音壓得極低,語氣卻很雀躍,“我先摸到他們家廚房,不僅順了兩塊兒生薑,還拿了三隻雞蛋,我們可以溫在暖炕下頭,明兒個趕路的時候...咦...被褥怎麼在地上...”
“裡頭有臭蟲,髒得很。”
長亭背對胡玉娘抹了把臉,深吸一口氣,胃腸還在抽搐,長亭重重摁了一把,皮肉痛了內裡的難受就少了些,邊下炕邊向胡玉娘說話,一眼看見了胡玉娘護在胸口的三隻雞蛋,笑起來應和,“好!溫一晚上正好燙熟!...我們今兒就鋪着氈毯睡,身上蓋大襖子,左右燒了暖炕,也不算很涼。玉娘,你說好不好?”
胡玉娘邊點頭邊小心翼翼地將雞蛋放到暖炕下頭去,又拿從懷裡抽了把匕首將生薑片成薄片,輕手輕腳地蓋在長亭的手上,很小聲,“...睡的時候別蹭着了,這活血化瘀的,對你有好處。”
一股子生薑味兒沖鼻得很,長亭護住手,笑咪咪地點頭。
零零碎碎搞了許久,長亭眼瞅着外間的燈火滅了,纔敢拽着玉娘睡下去,兩個姑娘將小長寧護在最裡頭,玉娘手上握着匕首睡着外側。
鄉野間的深夜十分寂靜,只能聽見雪落砸在地上的聲音。
長亭睜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風雨飄搖的茅草棚頂,玉娘心大,長寧人小,都睡得呼呼啦啦的,長亭扭頭看了眼睡得很沉的幼妹,又轉頭瞧了胡玉娘,四周都黑乎乎的,長亭只能瞧見一個大致的輪廓。
心頭像有座山壓着,又沉又酸。
疾風險些將茅草棚頂掀起來,風一走,棚子又輕輕地砸了下來,物歸原好。
長亭緩慢而沉重地呼出一口氣兒來,輕闔了眼,眼前又浮現出了一片不一樣的漆黑。
”...小丫頭片子...錢財啊..八十文...榨乾了...可憐...”
長亭猛地一睜眼,將手縮在大襖袖口中,支起耳朵來聽,聲音隔得很遠,模模糊糊聽不清,只能抓住幾個詞兒,是男人的聲音,就是這家農戶那個當家男人的聲音。
“你怯就是怯了!一輩子沒硬過!你不去,老孃自己去!”
這回是那個婦人的聲音,聲音聽得比上一聲兒清晰了,想來是走近了許多。
長亭屏氣凝神,沉下一口氣,心頭似有如釋重負之感——她並沒有以小人之心揣度旁人...
“踏踏踏——”
步履聲漸近,長亭心越提越高,趁着夜色眯着眼睛,偏過頭朝門那處看,果不其然那夫人矮小的身形越走越快,將進了內廂裡,便直奔擱在木案上的那三個包袱去,翻動布料包袱的聲音????的,隱沒在了無邊寂靜的夜裡,顯得空洞且聲量巨大。
玉娘猛地一睜眼,手一抽,便想拔刀相向,剛一動,手腕被人向下一扣。
玉娘悄無聲息地扭過頭去,溫白月光透過茅草向下灑,剛好灑在長亭的眼睛裡。
這個名喚阿嬌的姑娘目光沉穩地,在輕輕搖頭。
“讓她翻。”
長亭的嘴型做得並不大明顯,可玉娘卻莫名其妙地全看懂了。
------
昨天寫抽了,然後今天真的有小寶貝來問阿淵男主是胡玉娘不,哈哈哈。
男主已經出來了,阿淵求收藏和評論喲,小寶貝們的鼓勵纔是阿淵寫下去的最大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