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紛身披外袍,靜聽帳外呼嘯。
輿圖之上有星點標記,由北至南,由平坦至陡峭,陸紛再執硃筆往稠山南麓的鷹嘴峰點了一個點,他從不知道,稠山的地勢竟也可以如此險峻,好像是有人將他們一步一步地引入甕中…
陸紛埋首搖頭。
不對,不可能。
若周通令的孽黨殘餘心機尚且如此深重,周通令也不可能毫無防備地死在真定的佈置下,他們想不到請君入甕這一招,也不可能將這份心機用在此時此地,用在他身上!
那羣殘孽自保都來不及,哪裡來的心思反咬他一口!?
更何況,他身邊全是陸家的精兵老將。
足足六千人!
放在何處,自保都是夠了的!
帳篷外如鬼哭狼嚎,狂風大作,陸紛翻手將輿圖一扣,緊了緊衣襟,低咒一聲,“什麼鬼天氣!”再提高聲量喚道,“阿偍,將士聽令!三更過後,立刻收拾行裝上山!鷹嘴峰近在咫尺,我們有這個閒心整頓休養,孽黨卻沒有!”
阿偍裹緊外袍,磕磕巴巴帶了哭腔,“二爺…外頭走不了的呀…山上的積雪還沒化,一走一滑,如今風愈發地大,壓根不見停…”
“呼——”
風打在牛皮帳篷上,折得砰砰作響。
陸紛折起手腕靠在鬢角抿了抿頭髮,他如何不知外頭走不了道?
都三四月份的天兒了。
這稠山上還像冬天的時節,早晚凍得人發慌,越往上走,地上越滑越溼,積雪都還沒化乾淨。葉子都還沒長起來。
怪道北人多性韌如蒲葦。
住在更北邊的鬍子更活得糙氣。
原便是被這天氣和地勢磨成這個模樣的。
阿偍扯開嗓門,“爺!咱還走嗎!?今兒個這風不正經!若不是魑魅作祟,便是上天示警。咱莫急這一時啊!”
外頭熙熙攘攘的,有人聲有馬聲都夾在一塊兒。叫人分不清誰在說話兒誰在怨懟,火光被大風吹得時而向西偏,時而向東偏,火舌透過牛皮帳子捲過來,兀地一亮再突然暗下去!
陸紛掀開帳子,卻見白參將正跟這兒安撫戰馬。
馬兒蹄子朝前一踢,白參將躬身打了個揖,“二爺。”
陸紛應了是。“白將軍以爲如今咱們是該追還是該守?若要追,便趁敵疲我打,若要退,恐怕殘孽翻過鷹嘴山出了關便逃之夭夭,你我追蹤近三日恐怕便前功盡棄,功虧一簣了。”
陸紛話聲柔且軟。
白參將聽在耳朵裡,頭埋得越低,“二爺說追,我們便追。二爺說退,我們便在山洞裡過一宿。二爺是主將。全憑二爺吩咐。”
陸紛勾脣笑了笑,隔了良久方道,“別叫二爺了。叫爺。二者次之,白將軍,你是曉得的,如今我較之誰又次一等呢?”
白參將連聲應諾。
風狂怒急。
陸紛擡眸遠眺,不遠處一片漆黑。
可他卻看得很清楚,他再往前走一步,若一着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前面是懸崖,事已至此。他卻不得不跳。
他出行近二十日,直到三日前纔在灌叢發現周通令餘黨的蹤跡。隨後便一路追蹤,周通令餘黨留下的燒焦了的以供取暖、烘烤的柴禾足足可供應上百人的分量。還有未掩藏好的烤物、匆匆逃亡時落下的小匕首與佩劍…
此間種種,無一不顯示周通令的殘部曾經來過這裡。
他自然狂喜。
能生擒絕不讓那頭頭死了。
要踩着這羣賊人的頭顱才能一步一步紮紮實實地登上那個位子。
纔好叫陸家衆人,叫秦相雍,叫真定大長公主無話可說。
對了。
他還要順便收復幽州。
石猛不過一介草莽粗漢,死皮賴臉地承了陸家的情又撿了真定大長公主一怒之下丟掉的落地桃子,他怎麼配管上幽州,與平成做近鄰?
“追吧。”陸紛眉梢一挑,眼波流轉愈顯膚白容盛,“白將軍,咱們追吧。砍掉一大半兵馬,從南麓攀上去,他們逃不遠的。機不可失,若如今怕了,惜命了,只怕再也沒有這機會了——你別忘了翻過稠山便是胡人的天下。咱們的手是伸不到那麼長的。”
白參將頭愈埋愈低,幾近低到骨頭裡,應了一聲“好”。
陸紛緊了緊衣襟,前走三步,腳下一停,側身回望白參將一眼再若有所思地撩篷回帳中。
首將既已發令,衆兵士自然聽命,各營各隊中整合集結,共選出五百精兵,鷹嘴峰陡峭險峻盡是奇石怪景,峭壁之間連棵能借力的矮鬆都沒有,大石上沾了雪氣又滑又溼,一行人滅掉火把,只能藉着火摺子微弱光亮沿蜿蜒小道向上攀扶。
陸紛走在最前。
白參將緊隨其後。
山裡靜悄悄的,偶有兵士一不留神踢落了小石塊兒,陸紛便當即停住,背靠在石塊上,探身往上看。
上面黑漆漆一片,什麼也沒有。
陸紛放下心來,回過身緊緊抿住嘴招手示意後頭人趕緊跟上。
“哎喲!”
山麓中有人低呼一聲。
三山環繞,頓時四面楚歌,回聲一波接一波地往裡衝!
“轟——”
山頂猛地一下火光飛濺!
陸紛忙佝身屈膝,埋首向四下靜探,是鷹嘴峰上頭燃着的光!
上面有人!
陸紛當下欣喜若狂!
白參將未作聲響,緊跟在陸紛身後,悄然湊耳輕語,“爺…若硬碰硬,咱們也未免沒這個資本,只是暫且不知上面是何人。或許是鬍子,或許是石家人,若是這兩個,我們恐怕便回不去了。”
陸紛昂首,探頭再看,輕擺擺手,“不是鬍子,鬍子的火把是用牛糞燒的,這是乾草點火燃的光。也不是石家,石家如今已把住了幽州內外關口,照石猛坐山觀虎鬥的精明,他不會在鷹嘴峰設卡——他巴不得陸家與鬍子對上,幫他把裡裡外外都清理乾淨…”
白參將多看了陸紛兩眼。
陸紛手腕一擡,山麓中當即有兩叢火光起來,頂着大風燃得顫顫巍巍。陸紛腕間再一揮,卻沒有人動。
陸紛看向白參將,白參將微不可見地點點頭,便有兩隊人馬快步下山繞到山麓背後去。
“騰騰騰!”
鷹嘴峰上再點燃三支兩丈高的燈火臺!
陸紛大眼一眯,本能地覺出了不對勁,周通令的部下如今是在逃亡!他們哪兒來的膽子燃起這樣大的煙火!
陸紛下意識地往後一退,後背卻被白參將死死抵住!
“點火把!”
白參將高喝一聲!
山麓之中沿着小道蜿蜒有星點光亮。
陸紛不可置信地看向白參將,等等!白參將是陸家家將,是幾代人都守着陸家過日子的,誰反水他們也不可能反水!更何況隨行六千人,有近三千都是母親派遣跟隨的人選,母親經營陸家多年有心爲他做臉,又怎會識人不清,送一隻東郭狼到他的身邊來呢!
陸紛反手一把甩開白參將,高喊,“阿偍!”
行伍最後有人帶着哭腔哽咽應和,“二爺!二爺!奴被制住了!二…”之後便再無聲響,只能聽見支支吾吾、斷斷續續的哀鳴聲。
“白將軍,有話好好說。”陸紛的後背仍舊被白參將製得死死的,陸紛回不過眼,便索性不回頭了,眼神落在火把上,語聲拖得極爲綿長,“我不知是誰給了你好處,許是阿嬌也許是石猛,若是阿嬌,我無話可說,因果輪迴天地報應,我陸紛認了。只是阿嬌又能許你什麼?秦將軍是跟在陸綽身邊死的,阿嬌要用人一定會用小秦將軍,你只能是陪襯。若爲石猛,我便更要贊你一聲好漢…”
“紛二爺!”
山上在喚人!
陸紛的話被陡然截斷。
陸紛仰頭向上望,卻見有一黑影越衆而出,夜太黑了,他看不清,只能聽見站在山峰上的那個人朗聲說着後話。
“後背被人插一刀的感覺,可還好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