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廂靜寧溫暖。
火被憋悶在金爐燒得極旺,烘得整間屋子有股清漣且淺淡的松子香。
長亭擡起下頜,語氣毒辣,“父親是在幽州界內受的難,若說幽州刺史手是乾淨的,阿嬌打死不信!東窗事發便推到山賊馬匪身上,殊不知拿這樣的話騙一騙尸位素餐的朝堂御使還行,想瞞過我們恐怕不易!”
她手攥成一團,一拳揍在木案之上,聲聲如杜鵑泣血,“父親臨行前一天,周通令一身戎裝前來拜見,話未及半言便抽身而出...祖母...您說,這個血債該不該讓他血償!若就此瞞下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平成陸家威勢何存!阿嬌的父親,第七代齊國公威勢何存!論七七四十九的佛偈安定,阿嬌想地底下由後漢起至今日止,陸家的列祖列宗恐怕難以瞑目!”
話到最後,撕心裂肺、咬牙切齒。
小姑娘胸膛劇烈起伏,卻極力忍耐。
忍耐得眼眶裡佈滿血絲,卻一滴淚都沒淌出來。
真定大長公主卻埋下頭,手叩在曲裾上,關節發白。
一個小姑娘的心智,大概也只會想到這裡了吧,就算這個小姑娘是陸家的姑娘,是陸綽一手一腳教出來的,再遠還會想得到嗎?小姑娘聲音喑啞如暗弦,應該想不到了吧。
真定大長公主頭一次覺得或許笨一點才能活得更容易。
沒那麼多負擔與顧慮,自然也不會引起旁人的忌憚。
是的,旁人。
本應該是血脈相連的親叔叔,一下子就成了旁人。
“周通令...他蹦躂不了多久了。”
就算不要求,真定大長公主也不可能放一隻隨時會咬人的狗威脅陸家,截殺長子,又手握次子弒兄的隱秘,隨時隨地有可能發瘋顛覆陸家,人是不可能留的。可昨夜聽石猛的意思,冀州已決定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坐享漁翁之利。
既然她絕容不下週通令,冀州自然樂觀其成。
真定大長公主神容平淡。長亭湊過身去輕聲道,“祖母決定如何行事?周通令爲一州之長,恐怕不容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暗殺?截殺?誘殺?”見真定大長公主全無反應,長亭刻意話頭一頓,輕埋下頭來,小聲道,“叔父...會爲我們出頭吧?畢竟陸家上上下下,就剩叔父一個名正言順的男丁了啊...”
真定大長公主眼瞼忽顫,輕擡起頭來,長嘆一聲。“小姑娘家家嘴裡打打殺殺,難聽。”
長亭應聲乖巧埋頭。
真定大長公主起過身來,走到長亭身前,輕手將其攏在懷中,溫聲低喃。“願阿綽,文蘊還有阿符在九泉之下護佑你與阿寧,再無生死離難,再無悲愴流淚...往後咱娘三兒就相依爲命地過,等過了孝期,你就和謝家阿詢定下親事...世道動亂,早安定下來早好...”
既然陸家待不住。就去謝家吧...
她已風燭殘年,不能將兩個小姑娘寄託於阿紛的仁慈手軟上。
長亭身形大僵。
她並不習慣真定大長公主的親近,準確來說,如今的她並不習慣任何人的靠近。
“報仇一事,讓祖母來辦。”
長亭慢慢軟了下來,心潮回暖。
“等血債已償之後。咱們就好好地活...再不去想那樁事了好不好...”
真定大長公主與其說是在說服長亭,不如說是在低聲囈語着勸服自己個兒。
長亭將頭埋在真定大長公主的衣襟裡,綢料軟綿貼在面頰上,她有些想笑也有些想哭,真定大長公主能夠因爲那是她的兒子放棄。可她做不到,真定大長公主有兩個兒子,可她只有一個父親啊。
長亭緩緩擡手,回抱住真定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未曾過多逗留,查看了長亭後腦勺的傷,兩隻手密密麻麻敷着藥的皸裂口子,轉過頭檢查長寧,從上到腳看卻沒見一點破口出血的地方,扭頭再看面色養了許久都沒養得精神的長孫女,老人陡然淚流滿面。
娥眉叩門來請,“大長公主,您的湯藥熬好了,是在端到這處來喝還是回去再喝?”
盛冬三九天,東廂離庾氏給大長公主安置下的屋房很遠,端過來怕早就涼了。
借個由頭好回屋,恐怕是還有急事未處理完。
長亭牽着長寧將真定大長公主送至廊外,臨行至巷口,真定大長公主猶豫良久,方立身啓言,“石老二恐怕揹着石猛與胡人有牽連,那個青梢來路不明又太過豔麗。於盛世安穩,她這般的女人爲姬爲妾都可,可如今身逢動盪,她的相貌如匹夫懷璧太過打眼...”
真定大長公主未將話說透,深看長亭一眼,“休與此等賤民來往甚密了...那個青梢是,胡姑娘也是,等回了平成,贈與銀兩錢財,便就此別過罷...”
“是祖母口中的賤民救了您的孫女一命,亦是她在來敵之時毫不猶豫擋在阿嬌身前。”
長亭緩聲應道,“一路艱險,祖母不問,阿嬌自然不說。阿嬌不說,祖母也沒辦法意識到阿玉予我們的恩德,是阿嬌的錯。至於青梢,阿嬌本與她不甚相熟,祖母無需掛心。”
是軟話,可一點兒沒應承下她的要求。
真定大長公主沉默半晌也再不出言強求了,攜娥眉拂袖而去。
小長寧一直無話,直到真定大長公主背影漸遠,方扯着長亭的衣袖搖了搖,“...祖母不讓咱們和阿玉阿姐說話了?”
“沒有。”
長亭搖頭,輕輕蹲下身來,與長寧平視,溫聲道,“阿寧,若祖母不許你和阿玉說話了,而長姐準允,你會聽誰的話?”
“長姐的。”長寧未帶猶豫。
“那如果祖母讓你吃黃果,還是長姐希望你用山楂呢?你聽誰的?”
“長姐的。”
長寧想了想。斬釘截鐵道。
“如果祖母——”
“都聽長姐的。”
小阿寧眨了眨眼,語氣堅決地出言打斷,緊緊握住長亭的手,目光沉凝地看着長亭。語氣堅決,“長姐不會害阿寧,長姐可以用自己的命來換阿寧活,而別的人,阿寧沒有看見過,所以不會相信。”
長亭寧願是自己杞人憂天了。
可真定大長公主對長子身亡的痛,敵不過“以大局爲重”的顧量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既然陸綽的死都不能讓大長公主狠下心來直面次子,更何況她們這兩個微不足道的孫女,陸紛若起心着意加害,真定大長公主將才所說的“相依爲命”。不過只是空談罷了。
“誰都不要信任,就算回了陸家也記得誰都不要信任。”
長亭將幼妹摟在懷中,“除了我、阿玉阿姐...”
小長寧將頭憨憨地擱在長姐的肩頭,默聲默氣兒地靜聽下來,後言入耳卻再未聞其聲。小長寧以爲長姐這是說完了,便大張嘴正欲朗聲應個是時,長亭又開口了。
“除卻我、阿玉還有蒙拓,誰都不要相信。”
長寧下頜一張,“是!”
再仔細一想,這蒙...蒙拓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來着?
嗯,好像是送她們到冀州的那個頭頭。和嶽番哥差不離的歲數,長得高高大大的那個阿哥吧?
小長寧腦子裡再將蒙拓的相貌模模糊糊過了一遍,重重地點了頭。
將送走真定大長公主,白春和滿秀兩丫頭當真是掐着飯點兒回來的,白春昂着頭回稟,和青梢說的那些話都差不離。就在多了兩句,“...大爺今兒一大早又被罰了四十下軍棍,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恐怕是送不了咱們了,現如今是老爺身邊的常將軍正備着馬鞍裝糧草,做準備呢。”
真定大長公主默許石家送她們回平成?
真定大長公主恐怕終究是與石家達成了某種協議的吧。
長亭再問。“嶽三爺呢?他隨行不隨行?”
白春嗓子眼一滯,跟吞了一大口白開水似的。
對了!
陸家這兩姑娘是被二爺身邊那人送回來的啊!
她怎麼就忘了打聽這碼子事兒啊!
“隨。”
滿秀縮在後頭,悄聲應,“嶽三爺與嶽小爺都跟着一道走。石家約莫集了過千名將士護送,一早東城和西城的頭兒就過來了,石老爺一早便用了早膳往刺史府去。”
長亭點點頭,再看了白春一眼,“英雄不問出處,阿春學着點吧。”
白春漲紅一張臉,如雞搗米點頭。
定下的日子是後日走,東廂是沒啥好收拾的,只是白春一連兩日都走街竄巷地和人別過吃宴,庾氏中途過來一趟,特意將白春一家六口的身契拿了過來,長亭如今是寧願用石家的人也不放心用陸家的人手。
其實一直未曾有長英的消息,長亭就一天不想走,可此間緣故,她也沒想過告訴真定大長公主。
一則拿不清真定大長公主的態度,二則她無法確定大長公主身邊有沒有陸紛的人。
若是石家救了長英,石猛與平成陸氏的牽扯便斷也斷不了了,相對於陸紛,陸長英才是石猛應該下重手寄託的對象,因爲兩者之間有利益牽連,長亭很確定石猛至少對陸長英沒惡意。
可恰好相反,陸紛對這個親侄兒,卻是滿滿惡意啊。
東廂裡一連兩日進進出出的人便未斷過,漿洗房有個小丫鬟臨近暮合時端着一木盆的衣裳進來,臨走時又將一團東西塞到長亭手裡,長亭展開一瞅,是塊湘綾帕子,四四方方的,上面繡三隻鴻雁,鴻雁浮雲之後隱約可見一輪朝陽。
邊角處繡得有字,長亭拿近一看。
四個大字兒。
後會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