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比見到公主...更加驚悚吧...
長亭和胡玉娘朝夕相處這麼久,很明顯地感覺到玉孃的情緒確實有點不對,有點亢奮又有點怕,而且難得的有點慫——她見石猛的時候可都沒慫啊!
長亭怕極了胡玉娘過會兒失態,趕忙輕手輕腳地半側過身來,溫聲安撫,“誰不是一個鼻子兩個眼再加一張嘴?公主也是,更何況這是我和阿寧的祖母,你就當見着王鄉紳那樣就成,少說話少活動,你就瞅着...”
長亭埋下眼來小範圍地尋找人選,一眼就瞅見玉娘身旁站得筆直,卻非常沉默的蒙拓,便繼續道,“你就瞅着蒙大人的動作來活動,他不動,你不動。他要是動了...”長亭再想了想,也不對,蒙拓是她和長寧的直接救命恩人,所以纔會被石猛安排到站這麼前面兒,蒙拓肯定會出列答話的,不能跟着他學。
長亭立刻拋棄蒙拓,埋首再道,“算了。這樣,你瞅着石家三爺行事,我眨眼你說話。”
蒙拓神色沒動,可微不可見地抿抿了嘴。
憑什麼換成阿闖...
阿闖不比他惹禍惹得多啊。
黑暗中,蒙拓在心裡再撇了撇嘴。
胡玉娘躡生生地回過頭看了眼石闖,再猛地一回頭,髮梢間還帶了風,咬着後槽牙點頭。
長亭還欲再言,可將一張口,前頭便有探路的卒子飛奔過來,沒隔一會兒,街角處便有一架墨綠色的雙頭馬車“軲轆”駛過來,長寧一擡頭死死含了兩包淚擡頭眼巴巴地瞅着長亭,長亭把幼妹往懷裡擁了擁,飛快地埋過頭去,急聲告訴胡玉娘。“乖,沒事兒,別怕。我可比公主還貴呢!”
胡玉娘一怔,當即就開了竅。
蒙拓也一怔。
馬車行駛漸近。石猛與庾氏率先攜領陸家姐妹迎了上去,陸家長女牽着幼妹走得不急不緩,蒙拓看着長亭的背影,一下子翹起嘴角笑了起來,這是他頭一回如此感激他的神容可以淹沒在黑暗裡,笑着笑着便漸漸收斂起了面色,心頭輕嘆一聲,對啊,他只能淹沒在黑暗裡啊。
馬車“咣噹”一聲停在石獅子面前。
小卒子奔過來躬身放了一隻小杌凳在馬車前,車簾一掀。先下來的是一個着碧青鑲邊素裙,十七八,一張鵝蛋臉小小巧巧的姑娘,長寧緊捏住長亭,低喚了一聲。“娥眉!”,過了一會兒再下來了一個膚容透亮的圓臉姑娘,長寧神情激動,“芍藥!”,真定大長公主終於扶在老嫗黃氏的胳膊肘上蹬在小杌凳上,緩步下了馬車。
老了。
這是長亭見到大長公主腦子裡蹦出的第一個詞兒。
不過半載未見,她的祖母便一下子憔悴了下來。
雖着靛藍素絹重幅盛裝。雖面上擦了一層厚厚的香粉,雖脊背挺得筆直好能撐得住這件華服,但是盛裝已不能遮掩日漸瘦弱的軀幹,香粉也無法掩蓋眼角漸起的紋路,脊背挺得再直終究也會讓裙裾委地,磨出“嚓嚓”的細碎聲響。
兄弟鬩牆。誰最難過?
都是連着血肉的兒子,上天還容許長亭有恨,可如何叫一個母親去恨上自己身體裡掉出的那塊肉?
長亭仰着頭看她,忽然大嘆,她曾以爲她與阿寧是活下來的人裡最可憐的兩個。可如今再想想,真定大長公主不比她們可憐嗎?她們還可以狠,還能夠擺脫心魔努力活下一個明天,可真定大長公主呢?這個已垂垂老矣的婦人,或將面臨家朝傾覆,兒孫忤逆,會在懷念與怨懟之中搖擺地度過所剩無幾的日子。
長亭掩下眸色來。
石猛手背於後,咧着鬚髯笑,三步並作兩步走迎上前去躬身做了個長揖,“大長公主,微臣候您許久了。”庾氏跟在石猛身邊兒跟着福了一福,“妾身庾氏見過真定大長公主。”
真定大長公主側頭看了石猛夫婦二人,頓了一頓,親扶起庾氏,再向石猛頷首致意了,沉聲緩言,“石大人多禮,庾郡君快請起。”話音剛落,眼神便自有主張地落到了身後,正好看見陸氏姐妹,一高一低,兩個姑娘都站得筆直。
真定大長公主鼻頭一酸,卻面色不顯地移開眼去,再開口便是沉聲致謝,“...阿嬌與阿寧若無石大人看顧,如今身在何處尚且不知,老身...老身謝過石大人...”
最後一句話終究含了哽咽。
石猛擺手,“兩個小娃娃都叫人省心,一路摸爬滾打過來,靠的是自個兒。我石某人不過撿了兩個落地桃子,不算功德無量。”石猛語氣中氣十足,側開身來,露出了陸家姐妹,“石某人只以未曾辱沒與陸公的交情爲傲,總算是把兩個娃娃平平安安地交到了陸家人手中。”
至此,長亭眼前再無遮礙,人就在她們跟前,逃亡這一路心心念念着的血脈至親,如今就在她們眼前。
長亭邁出一小步,眼眶忽的一熱,便趕忙埋下頭來,嗓子眼裡酸澀難耐,又像有股暖流朝胸腔正中央噴涌而來,眼睛裡有淚,看什麼東西都好像被蒙上了一層水霧,長亭佝着頭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鋪得極平坦的地面。
她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她心裡很明白,不能貿然信任真定大長公主,她甚至非常篤定,她能夠表現得像一個終於成長了的沉穩的世家小姑娘,可見到了人,見到了這個世界上與她血脈相連的祖母,她還是不可抑制地很想哭,她以爲自己足夠成熟,可終究年歲放在那處,還是嫩了點兒...
所有理智崩塌,至少在這一刻,她非常想無所顧忌地嚎啕大哭。
長寧牽着長姐的手牽得緊緊的,一隻手緊緊握住長亭,另一隻手舉起來就着袖子抹了抹眼角。
一個埋着頭髮抖,一個仰起小臉滿臉是淚。
真定大長公主靜了靜,便伸手一邊一個將兩個小姑娘攏在懷中。
老人身上氣味像檀香,叫人平靜安定。
長亭僵硬地靠到真定大長公主的襟口前,素絹軟綿,貼在臉上很溫暖。小長寧憋不住了,摟着祖母的腰仰起臉露出缺了一瓣的門牙放聲大哭,長亭幾聲抽泣,指甲掐在掌心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仰起臉來輕輕闔眸,也不知過了多久,小阿寧打着哭嗝兒,眼淚鼻涕糊花了臉。
長亭睜開眼,終於反手環抱住真定大長公主,語帶哭腔抽泣着撕心裂肺,“祖母...祖母...父親去得好慘...全是血...父親的血...母親的血還有好多人好多人...祖母!”
真定大長公主身形猛地一僵,久久都未曾緩過來,隔了許久,方輕撫長亭的後背,“不想了...不想了...都過去了...”
老人語聲漸低。
長亭熱血卻瞬時“唰唰”地向下降,手指尖冰涼沁人,她知道...她知道是陸紛下的手...是她的次子下死手殺掉她的長子!她知情!卻態度曖-昧不明!不對,長亭甚至現在都不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一個態度!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依靠的!
長亭的哭聲戛然而止,小姑娘的身形變得越來越僵硬。
石猛朝庾氏使了眼色,庾氏趕忙上前來福了福身,拿袖角擦拭眼睛,眼眶紅紅地勸道,“外頭涼得很,阿嬌後腦受了傷,阿寧正換牙都吹不了風,您長途跋涉而來,今兒個就先鄙宅歇下,用了膳,去了乏,好好睡上一覺,凡事明兒再議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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