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此時詢問胡玉娘,她今生今世頂討厭的事兒是什麼,她一定翻一個白眼,悶聲悶氣地告訴問詢者,“...再乘馬車,老孃快瘋了,輪子軲轆軲轆地朝前轉,轉了一圈他孃的又轉一圈,遇着石塊兒或是啥突起來的東西,馬車還他奶奶地朝上一騰,噁心得老孃黃膽水都快吐出來了。”
臘月十日,浩浩蕩蕩千餘人從冀州啓程。
至今已連日乘了七、八日馬車了。
從幽州出來的時候,一行人腦脖子懸在鐵繩上掛着,連趕十幾日的車程,一邊是生,一邊是死,誰還記得噁心啊。
如今趕路,前頭帶隊的嶽老三顧忌真定大長公主年老體衰,刻意壓速度,逾千人車隊走得很緩,世家規矩是不太許小姑娘家撩簾子拋頭露面的,胡玉娘尚且顧忌言行,既不敢大聲說又不敢放聲笑,憋了這麼幾大天,如今泛起噁心來了。
胡玉娘噁心得臉色蠟黃,小長寧第三顆門牙也在搖搖欲墜了。
長亭就看着大的那個抱着軟枕痛苦地靠在車廂裡,小的那個捂着左臉,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果子又想吃又不敢吃。
白春和滿秀皆泫然欲滴——一個是離鄉背井,傷感悲情在所難免,可另一個呢...
嗯,滿秀爲啥想哭,長亭也不太理解,不理解便問,這是個好習慣。
“在石家過的那十幾天是俺這輩子過得頂好的日子...”
滿秀眼圈發紅地如是回之。
這下理解了。
石家那十幾天裡,確實過得蠻舒心的。
至少在真定大長公主未到之前,她們都過得沒有負擔。
石猛雖以利爲先,可仍舊還是個性情中人,庾氏性情精明,可正因如此相處得當,不易有摩擦,石宣小姑娘單純軟嫩,和阿寧是手帕交。石家老二石闊疏朗親和,雖不算太瞭解,但至少人家長得很漂亮啊。
就只是一個石閔折騰了點兒,可人受智力所限。從而行爲所短,是挖不出深坑,當不了大奸大惡之人的。
長亭握了握袖兜裡的那張絲帕,猛地一下心裡變得很軟,她其實是不太相信那人所言的“後會無期”,畢竟有石猛在那努力着——可那個弱智打着名義的生辰禮偏偏不讓人舒心,盡整些話搞些事兒讓人鬧心。
她高高興興地偷偷摸摸地收了那張帕子。
好的,三隻鴻雁理解了,不就是她,阿寧和玉娘嘛。鴻雁迎朝陽歸家,蠻好。
可再一展開,誰能告訴她,下面那行“後會無期”是怎麼回事?
好好送禮就送禮,他倒好。專挑人心窩子捅。
帶着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彆扭離開,再加上一小股對豫州生活的忐忑,故而這幾日長亭的臉色也不算太好。
再故而,這一整車人的情緒都很低落。
逢用餐休憩的時候,長亭瞧着真定大長公主的心緒也不能算好,且是越近幽州,真定大長公主的心緒越陰霾。真定大長公主心裡藏事的時候,神容都沒太大變化,就是不樂意說話。
石猛遣心腹常將軍領隊,老熟人嶽老三協從,嶽番跟着他爹走,一路便喜好來逗胡玉娘。常騎馬騎着騎着便縮到了後面的馬車旁來,隔着車簾子悄聲問,“嘿,大長公主也太惜字如金了吧...同常將軍說話兒愛搭理不搭理,說話能說一個字絕不再說第二個字。常將軍可算是碰着個比他還不樂意說話的主兒了。”
嶽番說話不着調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胡玉娘身抱軟枕,喉嚨裡泛着噁心,嘴上卻不停罵他,“那是阿寧的祖母!”
聽了胡玉孃的聲音,找了罵,嶽番便心滿意足地咬着狗尾巴草,昂着頭“嘚吧嘚吧”騎馬走了。
又過三五日,幽州漸近。
“扣扣扣”
車窗外有人在叩窗板。
胡玉娘有氣無力地邊罵邊掀簾子,“嶽番你個小兔崽子,再來鬧老子信不信老子——”掀開簾子一看,當即卡殼,立馬撐起腰桿來,結結巴巴,“嶽...三三三...爺...”
“行嘞,姑娘,你都喚成嶽九爺了!”
嶽老三樂呵呵地佝下身來,“叫陸大姑娘湊過來聽話兒。”
胡玉娘趕忙讓了個位兒,長亭依言湊上前去,將簾子再掀開些來,看着戴了重盔,頭盔都把人整張臉全擋完了,只留了雙眼睛在外頭的嶽老三頷首致意,“三爺。”
嶽老三將身形越發佝下,張嘴前先朝四處望了望。
“刺史勻了近百人精銳出來,就跟着咱走,但是隻聽姑娘的話,由我領隊,姑娘若有吩咐,說便是。”
聲音憋在頭盔裡,悶裡悶氣的。
長亭心驚,想了想當即釋懷,她和真定大長公主訴求不同,當然會容易出現分歧,陸家家將有近五百人,可石猛派遣來護送的人手就近千,石家派的人比自家的人還要多,這是真定大長公主賣石猛一個面子,同樣也是石猛要掌握主導的信號。
未待長亭說話,嶽老三跟着悶聲悶氣再言。
“另有十人小隊,是二爺撥出來暗中保護姑娘安全的。”
“石二爺?”
長亭輕聲問。
嶽老三忽憶及臨行前石闊拍着他肩膀說的那番話。
“心意,我領了。可男子漢立足於世當以自強自尊爲甸,而非靠外家、女人超越旁人,那我成什麼了?吃軟飯的了。平成陸家很可口,是盤好菜,但是我還不至於打孤女的主意,更何況,姻緣是天定也是人定,我已有女人,我還不至於貪到感情、利益都想要的地步。”
這才他孃的是條漢子啊。
嶽老三腦筋一轉,這是他拼了條老命刨出來的好貨,便宜了誰也不能便宜了石閔那個弱智!
“哦,是二爺吩咐下來的,卻是阿拓一手一腳地選出來,教出來的...”嶽老三想了想,鬼使神差再加了一句。“阿拓爲了確定人選,熬了兩天兩宿沒閤眼啊,可是把二爺麾下的高手都選出來了...”
長亭撇撇嘴,長“哦”了一聲。不樂意再提及此話題,轉了話頭,“京都派遣的第二撥御使過來了嗎?”
“在路上了!”
嶽老三接過話頭,“不過,他們怕是過不了冀州的——至少這幾天過不了城。”
長亭緩聲緩氣道,“勞煩石大人了,做出山匪的樣子在珏山外時不時地偷襲一下,既拖住了御使的步子又叫周通令亂了方寸,城內東、西衛司怕是抽調了近三分之一的人手出城接應,才能確保浩浩蕩蕩又至幽州的欽差御使們安逸無憂吧。”
“周通令不怵朝廷。可接二連三秦相雍派過來的官差,死的死,進不了幽州的還心驚膽戰地在珏山外轉悠...畢竟,周通令還沒這個膽量現在和符家撕破臉。”
能看周通令吃癟,嶽老三頓覺神清氣爽。
他奶奶的。手下的兵痞一個塞一個無賴,搜刮民脂民膏,剋扣出入城門庶民的錢財,對小姑娘動手動腳沒規矩,這種混混也他媽能穿上盔甲軍裝!?求您可別辱了天下當兵的那身皮嘞!
官差的名聲是咋壞的?
就是被這羣龜兒子磨壞了的!
既然嶽老三都知道石家這步棋,那沒道理石家老二石闊不知道了。
石闊這樣積極應對,恐怕也存了將水在攪渾點兒。好趁機摸魚的心思吧——畢竟若一直相安無事,他靠什麼上位?石猛對長子失望從而覺醒?還是等天上劈下一道雷,地上突顯一個坑,好讓石閔從此消失在世間?
擺明了,都不可行。
所以就趕緊抓住時機,遙借東風。送上青雲吧。
世間本是大盤棋,奈何每個卒子都有自己的盤算。
嶽老三與長亭再說了幾句,嶽老三駕馬絕塵而去,長亭又悶下心來在紙上寫寫畫畫良久,寫罷一張便靠到火上燒成了灰。胡玉娘含了坨麥芽糖要死不活地摟着長寧道,“...你咋一下子氣色就好起來了...”
長亭拍拍手上的灰,笑起來,“有事做了,自然要打起精神來啊!”
胡玉娘再有氣無力地擡了手,胡亂比了個手勢,“咱們還有幾天才能到幽州啊...你要是說超過三天...我就跟你拼了...”
“快了快了!”
長亭埋着頭收拾筆墨,“怕是今兒晚上就能到。”
所以嶽老三才在這時候來跟她說這些事兒。
胡玉娘頓時好像看見了生命的曙光。
長亭的預估沒有錯,臨近黃昏,他們在經歷了近半月的行程後,趕在正月之前,終於抵達幽州。
車隊到內城時,其實時候不算早了,城門口本該早就閉合了,且四周荒野寂靜,只可遙觀有列人馬立於古磚城門之前,城門爲大開,昏黃光際搖曳之餘,可小覷內城之中似燈火通明。
馬車漸近,長亭幫幼妹理了理頭髮,又幫胡玉娘攏了攏衣襟,湊過去小聲叮嚀了幾句,外頭便有人催着下車了。
幽州刺史周通令,攜家眷靜待於城外。
這一舉動,已是極爲恭敬了。
三個小姑娘悶頭立於車外,待真定大長公主一下馬車,周通令便迎了上來,向前大跨兩步之後竟屈膝單腿跪於地上,語帶哽咽,“通令無能...竟叫陸公折於幽州之地...通令願任大長公主責罵!”
長亭在後面,看不太清楚。
隱約能見真定大長公主腳下一踉蹌,黑袍委地,親躬身扶起周通令,似在哭嚎。
“是老身福薄,又與周大人何干啊,又怎可怨怪周大人呢!”
都能進梨社唱戲了。
長亭埋首靜思。
ps:
有親,親切地稱呼蒙拓爲傻蒙,阿淵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