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朗猛然擡頭,聲音發沉,“三郎君怎麼了?”
他和石闖是把兄弟,石闖跟他兩哥哥年紀差別放那兒了,老大老二怎麼爭怎麼鬧,都跟他沒關係,加之他自小就被石猛甩到軍營裡頭去,更沒啥機會摻和進石家內部的傾軋中來,故而無論哪個哥哥上位,其實對石闖都沒啥影響,大不了石閔上位被崔家把持朝政後,石家子弟的日子會難過點兒,可再難過也難過不到哪裡去啊!
本來各自都有了各自命運般的歸宿了,石闖一直被排斥在建康權力圈外,這樣很好,其人本無野心,又何必暗自強求,
可在這節骨眼上,蒙拓卻提到了石闖!
王朗佝腰撿起落在地上那封信,第一眼便看到了四個字,“石闊已逝”,王朗躬身抱拳,不再等蒙拓回答,“臣下必保三郎君安泰無恙。”一語言罷,便扯過掛在廊間的斗篷,轉身拋開簾帳向外去,簾帳一起,涼風漸近,秦堵打了個冷戰,愣愣地看着蒙拓,“這事兒是石閔乾的?”
蒙拓仰頭不語。
秦堵也覺得這個問題傻冒了,一開口覺得聲音有點發顫,好歹穩住了心神,再問一句,“嶽大哥……他……何必呢!”秦堵手攥了個拳頭狠狠砸在桌面上,“一旦二郎君登基上位,他嶽番何愁沒有個好前程啊!又何必背信棄義,靠到他石閔麾下,做他石閔的走狗!”
寒風凜冽蕭瑟,蒙拓不知如何作答,這又何嘗不是他想抓着嶽番肩膀詢問的事情——爲什麼?
爲什麼!?
一同出生入死過的兄弟,大好的錦繡前程,近在咫尺的功勳,爲什麼!?爲什麼寧願拿這些東西去賭一場!寧願擔負叛徒的罵名!嶽番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啊他!
他是不是瘋了?
嶽番他是不是瘋了!?
他確實是瘋了嗎?
嶽番回頭看了看他身後留下的那一長串腳印子,邕州城外,天地一片雪色,雪已經積得很厚了,若非軍營中的將士們都穿着厚重的小牛皮短靴,這場仗或許打得寸步難行……還好,二郎君石闊帶兵出建康的時候帶足了軍餉補給,將士們穿的是鐵甲,用的是打得鋥亮的大刀,可惜,他們穿着這身光鮮的盔甲,拿着這柄鋒利的大刀,並沒有活很長。
石闊麾下嫡系八千人全軍覆沒,其餘將士被他收編進邕州的編制中,與其說是收編,不如說是俘虜,他俘虜了石闊的人馬,眼看着石闊被人斬於馬下,胸口破了一個大洞,血流潺潺不止,死得一點也不拖沓——他已經盡力做到了讓石闊死得有尊嚴了。
石闊至死都不知曉他究竟死在了誰的手上,突如其來奇襲圍攻的敵軍,突然消失的石家軍,險峻的地勢讓他無法逃脫,同樣,惡劣的天氣也讓他無法看穿叢林中的迷霧,石闊大約以爲他是戰死的。這樣也好,戰死沙場總比死在早已叛變的下屬手中來得英雄。
那日兩軍對壘,石闊率軍親征,他接到的任務是帶大部隊殿後支援,可他沒有應約至此,而是率兵在路上耽擱了兩柱香的時間,天涼路滑,他只有帶着部隊慢慢走,避過險石奇峻,避開懸崖陡峭,待他們抵達前線時,石闊已經戰亡,而他麾下的人馬所剩無幾。大部隊見主將爆斃自然悲憤交加,氣憤讓人忘卻懼怕——你看,又是一場勝仗打下來,在他嶽番的領導下,石家軍再打勝仗。
哦,石闊的性命,另算吧。
嶽番習慣性地去叼嘴角邊的那根狗尾巴草,卻陡然發覺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叼過狗尾巴草了,在冀州的時候,別的公子哥笑話他江湖習氣重,就像個“沒教養的市井流氓”,他便改了這習慣。再之後,建康壓根就沒得狗尾巴草這種物件兒了。
嶽番裹緊斗篷,站在山頂,前方白雪皚皚,他心中發虛,一閉眼就是那日的景象,亂兵涌入,血流成河,嶽番幾欲作嘔。
“嶽小爺,人不是你殺的,你完全沒有必要感到羞愧。”
不知何時,嶽番身邊多了一列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