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陵園,今夏拿出包裡的微型手電筒,照着往上走,很快就到了小天的墓地,即使隔了很長的時間,她閉着眼睛都能找到他安睡的地方,母親和兒女之間常常存有這般神奇的力量,與生俱來的習慣。
除了回國後來過一趟,今晚上是第二趟,可心情卻截然不同,今夏不知道怎麼形容,是鬆了口氣還是更加悲傷。
她坐下來,晚霜打溼的地面,絲絲徹骨的涼意從她的褲子上延展進她的皮肉,很快就隨着血液循環迴歸心臟。
她把一袋子漢堡放下,“寶貝,媽媽來看你了,買了你一直想吃的,媽媽一直記着和你說過的話,每天早晨的早餐都是一個漢堡。媽媽把小天的願望吃進了肚子裡,然後長出了一棵願望樹,最後媽媽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可是好想哭,小天,你是不是也在長大?還是你躲在雲裡面偷偷在看媽媽呢?很想你,今天比以前的哪一天都要更想你,媽媽很累,這是媽媽自找的……”
斷斷續續的攜着濃濃溫度和深深的感情的水滴從她的眼角滴到他的墓碑上,斷斷續續的今夏說着那些說不完也說不清的話。
最後她承認,孤獨的或許不是小天,是她自己。
到了快十點,她把所有的漢堡都硬生生塞進了肚子裡,腆着快撐破的肚子,擦着快浸染了她滿臉的淚,走到山腳下,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她蹲
在路邊吐了很久,吃進去的東西變成了噁心的粘稠液體,從她的胃裡衝過食道,一把一把灑在地面上,她紅着眼睛不知所措,只是更想哭。
回去的路上接到了肖黎川的電話,對於肖黎川的感情錯綜複雜,肖黎川就是韋胤,韋胤就是肖黎川,文清歌致死都沒忘記的那個人。
“今夏,有些事我想和你說清楚。”
電話彼端,肖黎川的聲音還是溫潤如玉,可是給今夏的感覺卻變了。大概是兩個身影無法重疊,她不認識韋胤,卻認識肖黎川,和他淵源不淺。
“嗯,你說。”
“實際上五年前有關冷琛不救小天的那件事,還有一些你不知道的,就連文子濤可能也不清楚。這些是冷琛不想告訴你的,但我覺得你有必要知道。你們兩個人折騰了太多年,我覺得夠了。”
今夏淡然的笑了笑,難道這就是旁觀者清嗎?她和傅冷琛,連她都不敢奢望還剩下些什麼,更不用說會有什麼。她有些氣急,傅冷琛下午那個樣子,明明白白的告訴她,他都坦白了,對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是他竟然還敢隱瞞!
“哦?還有我不知道的,你說說看。”今夏裝作很不在意的樣子,隨口那麼問道。
“你還記得文子濤和文清歌的爺爺文宗祥吧?後來清歌去世後不久他也走了。”
今夏應是,文爺爺,她怎麼會不記得,那是一位很和藹的爺爺,從來不多話,和老爺子交好一世,是個極好的人。
但是肖黎川接下來說的話讓今夏跌入谷底,心臟被冰錐刺穿,一邊凍僵一邊疼的她不能呼吸。
“當年冷琛不能救小天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因爲這位老爺子。文老爺子看着不管事兒,卻是我們這羣人中最早發現文子濤扭曲心思的人,等他知道一切的時候小天已經來到了這個世上,並且和你生活得很好。他一直不說,一直處心積慮,直到五年前小天病危,文老爺子用你家人的安危仕途尤其是你弟弟的性命來威脅冷琛,讓他阻止你,不許你或者任何人救小天。冷琛當初是猶豫過的,他並不是一開始就存了那樣的心思,我想,除了客觀因素,這個原因也讓他更加迫不得已。賭注太大,所以他會那樣選擇。他知道,文老爺子一向說到做到,並且具備那個能力。傅老爺子是不能知道這件事的,所以冷琛一直瞞着,獨自一個人扛着,以他當時的能力,無法和文老爺子抗衡,就算是整個傅家恐怕都不行。”
今夏聽着不發一言,傳到肖黎川耳朵裡的呼吸卻越來越沉重,良久,肖黎川繼續道,“我想冷琛不肯告訴你這件事,是因爲他覺得沒必要吧,畢竟任何一個男人在自己的女人面前都不想表現出脆弱的一面,而這件事,是他一輩子都要承受的極端的自卑。他還是在怪他自己。”
今夏聽到這裡,顫抖着說,“我先掛了。”
合上手機,她扭頭看車窗外的一閃而過的夜,無邊無際的黑暗像只巨大的手籠罩在她的面盤上。
傅冷琛不告訴她的原因,不是因爲自卑,是因爲多年前她第一次對他說離婚,他對她繼父母親施壓過分,以至於到現在他心裡還在介意。
這幾天傅冷琛很有自覺地沒有和今夏聯繫,今夏也知道他肯定忙得不可開交,保利重新回到手裡,光媒體方面就夠他應付的了。
今夏卻更像是個遊魂,縮在房間的牆角哪裡也不去,身體沒有重量,那份歸屬感棄她而去。
她明白自己該做個決定了,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解決了,這裡再沒有任何值得她留戀的地方,正是因爲清楚該怎麼辦,所以纔會猶豫不決。
她回過一趟蘇城,並沒有進門,到現在無關愛和恨,她對她的母親已經提不起興致應付了,如果連假裝敷衍地笑都難,又何必進門。
他們還記得她嗎?還記得她在這裡生活過嗎?還記得她失去過一個孩子嗎?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
在小橋流水的街邊農家民宿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啓程回到了帝都,東西已經收拾好,房子不用退,保利裡她還有沒結算的工資,她不想去,主管給她打過幾個電話,是個很好的女人,三十來歲,好強又懂得耍手腕,對待女同事一向和藹可親。
今夏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這件事傅冷琛肯定不知道,他或許都沒有空管她。
去了一趟西山軍區大院,警衛門的哨兵也換了,原來她認識的那兩個現在估計已經升官,既然進不去,剛好給了她不用道別的藉口。
買好機票的晚上,今夏給自己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屋子裡的大型傢俱都被蒙上白布,她坐在客廳裡的沙發上,膝蓋上是打開的筆記本,正在視頻中,視頻裡是一個約莫四歲多的女孩,五官極爲精緻,微微卷曲的黑色長髮,襯得她玻璃質地般黝黑明亮的眼睛更加有神,亮亮閃閃的像是含着無數顆星星,洋娃娃一樣的天使。
今夏貪戀又愧疚地用手摸着發熱的屏幕,畫出她可愛的笑着的輪廓,出口便是一句法語,“想媽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