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議事堂。
宮人們小心翼翼的將青銅燈點燃,然後踮着腳尖輕輕的走了出去,期間不敢發出一點聲響,生怕驚擾了堂中的諸位大人。
秦國的朝會規格太大,商議政事十分不便,贏可便和韓信、孟堅商議,將朝會縮小規格,僅限於三公九卿,以及一些手握兵權的將軍,這樣一來便大大的提高了朝廷的辦事效率。
韓信輕輕的舒展了下有些痠痛的肩胛,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順眼朝座上的贏可望去,見她如玉般的臉頰在火光的映照下嬌不可言,只是臉上卻帶了些疲憊之色,眼窩也有些浮腫,看上去光彩黯淡了不少。
感覺到韓信在看她,贏可便微微轉過俏臉,對他甜甜一笑,火光之下一身白色素服的贏可顯得楚楚可憐,讓韓信心中不由一蕩,回之一笑。
座下的衆人也都面帶疲倦之色,事實上從半個月前聯軍圍城以來,在座的諸位就沒有一個能有安穩的日子過了。
二世三年三月中旬,楚國聯軍越過函谷關,兵鋒直指咸陽城下。咸陽城作爲秦帝國的首都,防禦不單單只是一座孤城這麼簡單,而是以咸陽爲中心,星羅密佈的環繞着數十個外圍城防。這些城防都是秦人數百年修建而成的,一個個堅固無比,秦國並未將這些城寨放棄,而是在其中屯駐重兵,和咸陽城遙相呼應。
項羽本意是想繞過這些城寨直取咸陽的,可是卻發現行不通。這些城寨如同一個個釘子一般,讓楚軍不能全軍而入。城中的秦軍也並沒有坐守城池,而是不時輕騎突出配合城寨中的守軍襲擾聯軍,給聯軍的側翼帶來了極大的威脅。
不得已項羽只好穩紮穩打,硬碰硬的一個個攻下這些城寨,同時大軍悉數出動防備着城內守軍的偷襲。在外無援兵的情況下,這些城寨仍然死守不降,每一處城樓、戍堡和烽火臺上都流滿了秦人的鮮血,最終力竭被佔據着絕對優勢的聯軍依次攻下。
外圍秦軍的犧牲並非沒有價值,他們爲咸陽、爲他們的秦國爭取到了最寶貴的時間,在這半個多月的時間裡,咸陽城內已經完成了總動員。依託秦國完善的兵役體制,咸陽城內共徵集了十二萬精壯男子,再加上之前剩下的四萬多守軍,韓信手中的兵力已經相當可觀。
不過面對着五十萬龐大的聯軍,秦軍仍然顯得相當弱小。因爲帝國統一已有近二十年,老一代經歷過鐵血征戰的秦人大多逝去,而新一代的秦人卻並沒有經歷過太多的生與死的考驗,很多都只是沒有上過戰場的新丁,在素質上遠遠不及他們的父輩。這也讓韓信頭疼不已,只能下令讓老卒帶新卒,抓緊時間多加操練。
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咸陽城擁有天下最完善的城防工事,城牆高三丈寬三丈,城牆上角樓、敵臺、箭塔層層相扣如鱗櫛比,城內跺牆、女牆、甕城更是一應俱全。
昔日設計咸陽的商君將咸陽城依山伴水而建,城內渭水流經,並引以爲護城河,而且城高於河,防止敵軍引水灌城。爲了做好長期被圍的準備,咸陽內還有數百頃良田和菜地用於耕作,這都讓韓信守住城池的信心大增。
更讓韓信覺得意外的是居然在秦人軍庫中發現了完好無損的數十門巨大的拋石機,這種攻城利器始創於周朝,但因爲太過笨重而且取材不便,所以漸漸的退出了人們的視野。但用來防守咸陽卻是得天獨厚,咸陽城內正好也有山巒便於取石,韓信便讓數千民壯耗費數天將着幾十門拋石機連同大批的石彈搬到城牆內不遠處佈置。
唯一讓秦人憂慮的就是聯軍如果不強攻咸陽,而是繞道城後將咸陽與外界隔斷,這樣咸陽便徹底成了孤城。舉國兵制雖好,可卻不能持久,一旦持久,秦人的生產和耕作必然受到極大的削弱。
這正是韓信憂心忡忡所在,要知道秦國在南面尚有漢中、巴蜀三郡,在西北面尚有北地、隴西、上郡三郡,這些郡縣原本就因爲咸陽內亂對朝廷並不怎麼親近,如今一旦和咸陽隔斷,那秦國就真的只剩下咸陽一座孤城了。
這也是贏可今日召開議事會的主要目的,種種跡象表明,項羽似乎也已經注意到秦人的這個軟肋,正在繞過咸陽抓緊攻打後方的城寨,想要徹底孤立咸陽。
贏可高居座上,目光環視衆人,見諸位大臣將軍們都面帶疲憊之色,便柔聲說道;“諸位大人,已經到了晚膳時分,不如我們先用膳吧。”
說完輕拍手掌,早已經端盤在外等候許久的宮人便如同花間蝴蝶般穿過堂間上菜置酒。
這段飯菜並不精美,但卻很豐富,將軍們自然不用說,連文官也是狼吞虎嚥的大吃起來。要知道秦國實行食物管制後,作爲百官代表的他們既然不用親上城牆,便也以身作則帶頭縮衣節食,一個月來大多面露菜色。
唯一顯得特殊的就是丞相孟堅,他仍然正襟危坐,手中的筷子只是淺淺動了幾下便放下不再食用。坐在那皺眉沉思,顯然是在考慮今天朝會的對策。
孟堅今年已經五十有三,和始皇帝是同年所生,他原本就清心寡慾並不喜好葷腥,所以這段時間的食物管制對他到沒有什麼太大的影響。孟堅出身於老秦人世家中勢力最大的孟家,孟家的始祖是百里奚,他的兒子百里視是穆公時期的秦國大將,在崤山一戰中打敗當時的中原霸主晉國,爲穆公的霸業奠定了基礎,因此被封爲上柱國,家族榮耀一時無以加覆。因百里視字孟明,又被稱爲孟明視,後人便以孟姓做爲家族姓氏。
孟堅論才華不過是中人之資,在始皇帝末期被拜爲九卿之首的奉常,主掌宗廟祭祀禮儀,雖然地位顯赫,卻毫無疑問是個閒置。在羣星璀璨的始皇帝時期孟堅並不顯眼,前有權相呂不韋,後有李斯,哪一個不是經天緯地之才,所以孟堅一直淡泊明志,並不奢望權位,卻沒有想到激變會把他推到了大秦權力中心的最巔峰。
當然,他心知肚明,這個所謂的百官之首、權位之顛不過是象徵性的意義而已。上有監國的太長公主,下有因爲大勝而被拜爲上將軍的韓信,哪一個都不是他能對付的。事實上他的相權也被憑空奪去了許多,要知道現在秦國可是舉國軍制,也就是將軍們當權之時,他這個丞相倒有點像供應後勤的大管家,這不免讓他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失落歸失落,他忠於秦國的心仍然堅定無比,儘管他並不怎麼喜歡韓信。
作爲老秦人世家的領頭人物,血統純正之說已經深入了他的腦袋中,連對王家、蒙家這種幾代效命秦國的外來戶都有種敵視心理,更何況韓信這種身份不明卻憑空躍上權利巔峰的毛頭小子。
但他也明白秦國現在這種隨時可能傾覆的局面,也只有靠韓信蓋世才華才成勉強支撐的住,所以雖然平時對韓信不苟言笑,常常冷眼視之,可在大事上仍然堅定不移的以秦國利益爲第一。
這也是韓信提議讓他出任丞相的最重要原因,他需要一個識大體,而且在秦人中有着崇高威望之人來替自己撐場面。
見衆人桌前的食物已經清掃的差不多了,孟堅便重重的咳嗽數聲,諸文官會意,便紛紛放下了手中的殘羹。將軍們卻沒那麼自覺,除了王歧外其他的仍然自顧着大嚼大煙,堂中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這是韓信輕輕的哼了聲,衆將才會意,急忙擦手正襟坐下,統一的表情看上去倒是有些滑稽。
座上的贏可看了覺得好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隨即發現衆人都將目光齊齊投向她,面上不由一熱。急忙拍手示意宮人撤下桌案,以此避開尷尬。
孟堅面色有些不太好看,沉着臉張口訓斥道;“你們一個個都是秦國的將軍,怎麼如同餓鬼投胎般不堪。”說完斜眼看向韓信道;“韓將軍,你可要對你的部下多加教導呀,以免有損我大秦的威儀。
衆將聞之大多撇了撇嘴,面色不以爲然,韓信出言笑道;“丞相所言甚是,確實是末將有疏教導了,日後必然多加規勸。”
孟堅見韓信給足了他這個丞相的面子,便也作罷,到是贏可見韓信被這個老頭子欺負心中有些不悅,哼了聲道;“丞相未免太小題大做了吧,韓將軍他們日夜操勞,爲我大秦兢兢業業,今日難得有緩一口氣的機會,哪還需要顧全什麼儀態。”
衆將聽贏可出面維護他們,不由都眉開眼笑,趙無忌更是得意洋洋的看着孟堅,目光中毫無敬意。
孟堅堅信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對贏可的不悅哪裡敢出言頂撞,連忙一拱手站起來謝罪道:“太長公主所言甚是,是老朽孟浪了。”
“丞相請坐,無須如此多禮。”贏可示意孟堅坐下,便開口朗聲道;“今日召集大家來,主要是商議如何掌握住隴西諸郡的事情。自我王登基以來,諸位郡守都推脫政務繁忙,遲遲不肯入朝朝拜,我想其中的觀望之意大家想必都很清楚。現在咸陽已經快成了座孤城,對這些郡的控制力就更加被削弱了,所以才由丞相和上將軍提議召開朝會,共商對策。”
贏可說完看向孟堅說道;“丞相,你請先說吧。”
孟堅卻搖了搖頭道;“軍事上的事務老朽並不精通,還是讓韓將軍說比較合適。”
韓信點了點頭,便也不推脫,沉聲說道;“現在形勢有多危險大家心裡應該都有數了,城內雖然十六萬大軍,可大多爲新丁,自保尚且不足,要想擊敗嚴加防備的項羽大軍那無疑是癡人說夢,所以我們必須要有外援相助纔有取勝的可能。”
“雖然我們大秦在嶺南尚有數十萬大軍,在北疆也仍有北軍的殘餘軍隊,可這些都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咸陽城的危機就在當前,指望遠在數千裡外的他們肯定是不切實際的,所以我們必須依靠關中自己的力量。現在朝廷還能支配的郡不過六處,分別是南面的漢中和巴蜀二郡,北面的隴西、北地和上郡三郡,其中西北三郡尚有我秦人近百萬,如果悉數動員,湊集十萬大軍並非難事。”
“而難事是……”韓信說道這裡頓了頓,虎視衆人道;“難事是我們派誰去借掌這些郡縣比較合適。”
上郡原本是北軍大營所在,卻屬於河西之地緊鄰關中。因爲北軍的主力在鉅鹿幾乎全軍覆沒,趙軍又一路北上攻下了雁門,將上郡和北軍的殘部斷絕開來,趙高便趁勢收取了上郡,所以韓信纔會將這三郡作爲一體。
聽完韓信的話,衆人皆是沉默不語,心中各自想着想法。最後還是孟堅開口道:“御史大夫白龐是漢中人士,母族又是巴蜀大族,我想他去接掌南邊三郡必然事半功倍。韓將軍,你的部將皇甫圭也是漢中人士,白龐畢竟是文官,許多武事還需要武將去接掌較爲妥善,將軍你以爲如何?”
韓信連忙點頭道;“丞相所言極是,和我想法不謀而合,這樣安置最好不過了。只是漢中本就較爲偏僻,巴蜀之地士民又大多不是心向大秦,所以我們指望不上他們能對咸陽的局勢有多大幫助,只能在南邊牽制下項羽的大軍,防止他們南下略地。”
“眼下重中之重是北邊的人選,那纔是我們取勝的希望所在,丞相你久在朝中,對朝臣的瞭解遠在我之上,還望你能推薦一個人選。”
孟堅面色一滯,沉思了許久卻無奈的搖頭道;“我心中並無合適人選。”說完看着滿堂之人不由有些感慨,昔日始皇在時人才何其之多,武有王翦王賁父子、蒙恬蒙毅兄弟,文有李斯、尉繚、王琯之輩,哪裡想得到會淪落到今日這無人可用的局面。
朝堂之上衆人面面相覷,卻無人說話,韓信看着諸人的表情便已經猜到了,不由暗暗嘆了口氣,目光有些求助的看向王歧。
王歧見韓信看向了他,便急忙站起來愁眉苦臉道;“上將軍你別看我了,我當不起這個重任的。我和三郡的太守不過是泛泛之交,就見過一次面的那種,雖說他們大多都是我祖父的部下,可和我卻沒有什麼交情。你若是派我前去,他們看在王家的面子上想必不會爲難我,但要讓他們交出手中的兵權那是絕難。”
韓信沉默了許久,緩緩說道;“這三郡是我大秦取勝的關鍵所在,若是不能調來援兵,那我們困守咸陽早晚是死路一條。要不然諸位想辦法撐住一月,我親自持着天子詔令前往調兵……”
還未等韓信說完,衆將已經腦袋要的跟撥浪鼓一般,連孟堅都不由動容。韓信隻身前往北地無疑是拋棄了了朝中大權,而且顯然是九死一生,這讓他也不由有些感動,便站起來勸阻道;“上將軍此舉不妥,現在咸陽城已經危在旦夕,你若不在,誰又能擔保能守住一月,所以此事萬萬不可。”
韓信有些無奈的說道;“可是援軍不來,我們一樣是坐以待斃。”話音剛落,一句響亮的聲音忽然響起;“其實我大秦未必是無人可用。”
韓信順聲望去,見是僕射公孫弘,便急道;“公孫大人可有什麼人選可以推薦。”
公孫弘站起來拱了拱手,神色如常道;“在下正知一人,此人英勇善戰,破敵無數,曾是我大秦軍中翹楚,威望猶在王賁和蒙氏兄弟之上。”
韓信和贏可皆是瞪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置信,可見公孫弘的表情又不像是開玩笑,贏可便顫聲問道;“公孫大人,我大秦還有此等將才,請問他在何處?”
公孫弘一躬身,說道;“回太長公主,下官所言非虛,那人就在……”還未等他說完,孟堅忽然厲聲喝道;“公孫弘,閉上你的嘴,你忘了先皇下的嚴令了嗎,你難道想要抗旨不尊?”
公孫弘面對孟堅的叱喝,卻絲毫不退讓,反而昂起頭來大聲道;“丞相,都已經到了國家存亡的關頭了,我大秦眼看就要亡了,你居然還拘泥於那些可笑的君臣之道?我想就算是始皇帝陛下如今站在我們面前,他也一定會大膽的啓用此人的。”
“我倒想問問,是先皇的遺令重要,還是我大秦的江山社稷重要?”
孟堅張了張嘴,面色有些蒼白,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贏可和韓信也都不再說話,只是靜靜的看着這二人,心中滿是疑惑,卻有不好出言逼問。朝臣中有些人已經面露恍然,猜到了公孫弘所說之人爲誰,卻也不說破,只是看向孟堅。
孟堅猶豫了許久,才咬牙緩緩說道;“好吧,如果此人真的能擔此重任,那老夫並無異議,請太長公主聖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