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六章 斷其生路
北地郡,義渠城。
隴北上郡等地的失陷無疑給秦國帶來了巨大的震盪,一時間關中惶恐,秦民多有不安。韓信爲了穩住前線的戰局,親帥主力大軍北上坐鎮義渠,與王歧部以及退下來的趙無忌部會和,合兵二十六萬,拱衛着關中的北部防線。
長城失陷後,從隴北到關中便是一馬平川之地,再無可守之險。如此平地十分利於匈奴的騎兵作戰,這對以步卒爲主的秦軍無疑是個壞消息。
幸好北地郡雖屬秦國邊地,但因爲緊鄰着關中,所以人口也較爲稠密,因此城池林立。關中向來素有金城千里之稱,秦軍沿着一座座城池依次抵抗,一時倒也讓匈奴無可奈何。冒頓見急襲以及難以成效,便收兵回撤,轉而鞏固已經攻佔的領土城池,肅清隴北殘餘的秦軍,保證自己的後方暢通無阻。
幸虧賴於韓信的謹慎,隴北之地的秦人大多已經撤離,這纔對人口稀貴的秦國沒有帶來毀滅性的打擊,也有了資本繼續和匈奴打一場消耗戰。
義渠城大營中,春雨正連綿不斷,營地內一片泥濘。一名滿身甲冑的將軍長伏在帳外的泥地中,長跪不起。雨水沿着他頭盔的帽檐不斷滴落入衣中,身上早已無一處乾燥之處。
春雨仍寒,淋在身上尚且寒冷,更別說渾身溼透跪在寒風中,那將軍雖然體格健壯無比,身軀卻也忍不住微微戰慄。過往的將士大多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卻自覺的只是忙碌着各自的事情,並無一人前去攙扶。
營帳之中一片死沉,王歧、蒙石、英布等人都低着頭各自想着心思,卻無一人開口說話。韓信一直擡着頭望着營外連綿的大雨,忽然開口說道;“今年的春雨有異於往常,恐怕渭河和涇河會水位暴漲,傳告丞相府,令關中多做準備,保障春耕。”
“諾。”一旁的書記官迅速的記錄下了韓信的軍令,隨即交由掌印官蓋上韓信的小印,派快馬速度報往咸陽。
見韓信竟然還有心情關心關中的春耕,衆將忍不住鄒眉,不少人心中想到;要是關中的保不住了,你春耕長出來給誰吃呀,那不是白白便宜了匈奴人。
“上將軍。”蒙石畢竟年輕氣盛,再加上和趙無忌關係極好,忍不住跪下開口求道;“趙將軍已經在雨中跪了整整一天一夜了,再跪下去恐怕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了。”
韓信轉過頭來,怒目圓睜道;“讓他繼續跪着,長城的失陷與田市和他二人的大意脫不了關係,田市身死殉國罪過以抵,他卻仍然獨活着。如果不讓他吃點苦頭,怎麼對得起死去的田市,對的起死去的將士。”
韓信閉目深吸幾口氣,這才平息了心中的悲慼。田市跟隨他多年,從當初在北軍從軍開始便爲他的副手,一直對他忠心耿耿,如今想起當初在北軍的日子恍若昨日,可他卻已經被匈奴亂刀分屍。
韓信緊緊的握住拳頭,心中暗暗的發誓道:“冒頓,我早晚會取你首級來祭拜田市的。”
如果說之前韓信對冒頓的敵意更多來自國與國之間的敵對,私人之間倒是對冒頓存着有幾分惺惺相惜,可如今這一點的英雄相惜也被滿腔的憤怒取代了。
韓信睜開眼睛,目光中的憤怒已經消退,轉而神色恢復如常,又說道:“而且趙無忌他自從跟隨我後,一直持着我的親近驕縱異常,趁這次機會讓他吃點苦頭也好。”
韓信目光掃過了帳中衆將,尤其是在蒙石的臉上停留了數秒,緩緩的說道;“我希望你們都能明白,你們雖爲我的親信,我平時對你們也是不加約束,可不代表你們可以任性妄爲。軍規仍然是軍規,一旦有犯,別說是你們,就算是我本人,也一樣要受罰。”
衆將在他炯炯的目光下不禁都低下了頭,不敢與之對視。韓信收回了目光,又看向帳中一襲儒袍的張良,道;“張先生,你以爲這場雨對我們是有利還是有弊。”
張良微微側身,沉吟道;“依下官之見,大雨雖能讓我軍行動不易,不利於我們趁匈奴人立足未穩時發動反擊收復失地,但對匈奴人的賴以爲戰的弓馬騎射卻是極爲不利,在潮溼的雨中弓箭顯然會威力大減,必然無暇顧及繼續深入關中。所以綜合衡量,對我們是利大於弊。”
“但從長遠來看,如果我們現在不趁機反攻奪回多一些失地的話,那必然讓匈奴人從容佔領隴北,那樣的話對秦國戰略空間便被大大的壓縮。如此看來,從長久說對我們是弊大於利。”
韓信點了點頭,“張先生所說正合我意。”突然提高聲音道;“蒙石。”
蒙石站出大聲應命。
“着你帶二萬本部輕騎,我給你雙馬配置。你從西邊繞道隴北襲擾匈奴後方,若遇匈奴老弱及小股人馬,則上前圍殲,若遇大隊騎兵,則繞道遠遁。匈奴人大多是派老弱驅趕羊羣隨軍出征的,你只要小心謹慎一些,必然不會被他們的主力纏住。無論戰績如何,二十日後你務必退回義渠。”
“末將領命。”蒙石粗聲吼道,一拱手滿臉殺氣的轉身離去。
“王歧聽命。”
王歧大步邁出,“末將在。”
“令你領軍六萬,出義渠北上沿着馳道收復失地,若遇城池,則分兵駐守。行至洛水便可止住北上。記住要妥善修繕城池,要在日後匈奴人的進攻中堅持的住。”
“諾。”王歧應命道,旋即又想道什麼,便有些疑慮的說道;“可是上將軍,萬一我碰到匈奴的主力大軍怎麼辦?要知道我軍在泥濘之中必然行進緩慢,到時候想撤都沒機會了。”
韓信微微一笑,“老將軍不必擔心,我可以擔保冒頓必然不會將主力佈置在南邊。”
王歧聽了韓信的纔將信將疑的點了點頭,心中雖然還有所疑慮,但也不敢不尊韓信的軍令,便告辭退了下去。
“甘肖。”
“末將在。”
“你將你所部分爲數十個小隊,千餘人爲一隊,廣佈旗幟和節杖,在我軍駐地四處奔走,做出是從咸陽調來援軍的樣子。”
甘肖一愣,旋即明白了過來,韓信這是讓他故作疑兵,用來穩定北地郡的民心,同時也用來迷惑匈奴的探子,讓冒頓心存忌憚不敢傾力南下。甘肖心中不禁佩服,便大聲領命,隨即退下。
隨即韓信又下達了大大小小几個命令,衆多將領紛紛領命退下。帳中的英布見人人都有任務,惟獨他沒有,便再也按捺不住了,忍不住站起來粗聲道;“上將軍,爲何他人都有軍務,而只有我閒置。”
韓信笑了笑,“你急什麼,好鋼需要用在好刀上。你雖然勇武過人,可行軍佈陣並非你所長,若說到衝鋒陷陣纔是你的老行當,這些日子你只需抓緊操練士卒,養好精神,來日必有惡戰。”
英布雖然有些不服,可也知道韓信說的確實是事情,只好悶聲應命,也跟着退了下去。
帳中衆人也隨之退下,張良這才微笑的看着韓信說道;“我聽你說的這麼肯定,說冒頓的主力不會在南邊,你可有什麼依據?”
韓信看了張良一樣,嘴裡淡淡說道;“我猜的。”
張良頓時愕然道;“我還以爲你有什麼確切的情報呢。”
韓信一笑,“我只是設身處地的爲冒頓着想,若果我是他,此時一定會不留餘力的全力南下,不顧一切的朝南攻進關中,可是他沒有,反而退兵了,那就說明後方一定出問題了,想來想去也只有膚施一種可能了。”
張良愣了愣,“難道你在那裡有伏兵?”
“恩。”韓信點頭道;“我在出兵之前已經派了王涇領了一支萬餘人的偏師前去馳援膚施,那裡城高池深,是有名的大城,如果防守得當,決不至於輕易易手。而冒頓若想放心南下,這顆釘在他後方的釘子就必須要拔除。”
張良詫異的說道;“可是那個弒君的王涇?”
見韓信點了點頭,張良不禁笑着搖頭道;“真不得不佩服你,什麼人你都敢用,要是讓其他朝臣知道你私自將他放出,不知道要爲你帶來多少麻煩。”
韓信面不改色的說道;“我只知道我是個統帥,只要能打贏仗什麼辦法我都會用的。王涇曾是北軍統帥,又在膚施城生活多年,對膚施附近的地勢熟悉無比,沒有人能比他更合適擔任此職了。”
張良聞言也贊同道;“此言甚是,如今看來,你的主意確實十分奏效,不但大大的制約住了匈奴南下的腳步,也爲日後反攻提供了機會。”
韓信眼皮微動,道:“子房,你現在就說反攻,未免爲時尚早吧。”
張良笑着道;“我觀你話語間神態自若,又語氣篤定,起初還以爲你是故意裝給部下看的,後來想想又覺得不對。”
韓信微笑道;“哪裡不對了?”
張良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哈哈笑道;“因爲我已經想到了破敵的辦法,本來還有些洋洋得意的,還想跟你炫耀一番,如今看來倒是我班門弄斧了,你早已經胸有成竹了。”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看你最初得到長城失陷的反應是驚,現在反倒成了機會了,因爲你和冒頓一樣,不想打持久戰,如果能一戰解決,恐怕你們兩個都會很樂意。區別就在於誰是敗者,而誰笑道最後。”
這回輪到韓信有些驚訝了,轉轉了眼珠,便說道;“不知子房心中的計策和我可是一般,不如這樣吧,你我同事將心中的計策寫在手上,一視何妨?”
張良拍掌稱好,兩人各自取筆,將心中所想寫在手上。相約同時張手,皆哈哈大笑起來。
“知我者,子房也!”
膚施城下,冒頓狠狠的瞪着遠處巍然屹立的膚施城牆,心中充滿了暴躁。他揮舞着馬鞭,大聲吼道;“給我進攻,進攻,一刻也不得停留。”
隨着冒頓的咆哮聲,大批大批的匈奴士卒扛着簡易的雲梯登上城樓,城頭炮石如雨,箭疾如蝗,不斷頭被砸的頭破血流的匈奴士兵翻滾着慘叫墜下,卻絲毫不能動搖冒頓堅定如石的心。
匈奴從來不缺精銳的騎兵,可去十分缺乏步兵,尤其是攻城攀爬用的步兵。從匈奴士兵笨拙的身手就不難看出,這些馬背上的勇士們根本就是被趕鴨子上架,強逼着他們下馬蹬城的。
一旁的稽粥卻心頭在滴血,現在正在流血的士兵很大一部分正是他的親部,他如何能不心疼萬分。終於,他忍不住開口哀求道:“叔父,這些士兵都是我匈奴的精銳呀,如此白白損耗在攻城上,實在不值。不如我們繞過膚施,直接南下關中不就可以了。”
“放屁。”冒頓暴跳如雷,滿腔的怒火似乎找到了發泄點,狠狠的一馬鞭抽在稽粥臉上。稽粥眼見馬鞭抽來,卻不敢躲閃,隨後慘叫一聲捂着眼睛滾落馬下。
“蠢貨,你懂什麼。”冒頓瞪着地下的稽粥,眼中滿是怒火。這怒火卻不是衝稽粥發的,只是他湊巧成爲了倒黴鬼。
“我們這次來不是來搶掠的,而是來征服,征服你懂嗎?我要徹底的摧毀秦人的國家,將他們的子民像牛羊一般奴役。如果膚施不拿下,我如何能佔領整個上郡,有這顆釘子在,隨時可以出城襲擾我們的後方,這樣我們就要花十倍的兵力在防備他們上了。”
稽粥捂着眼睛痛的在地上直冒冷汗,若不是自己躲閃的快,這一鞭子幾乎將他的眼睛抽瞎。他低沉着的另一隻眼睛中閃過了一絲恨意,擡起頭來時卻換了滿是謙卑的目光,連滾帶爬的爬到冒頓馬前,一把抱着他的腿說道;“叔父,稽粥愚笨,我知道錯了。”
說完跳了起來,惡狠狠的看着膚施城頭吼道;“我這就去爲您攻下這城,說完鎧甲一脫,赤膊就要上陣,冒頓卻在身後喊住了他。
“胡鬧什麼,快回來。”冒頓瞪了他一眼,看着他的傷眼不由有些愧疚,又說道;“你怎麼說也是我匈奴人的休屠王,我冒頓的侄子,如何能讓你以身犯險,難道讓秦人笑我匈奴無人嗎?”
稽粥謙卑的低下頭顱,憤憤道;“可侄兒實在是想爲叔父您分憂呀。”
冒頓這才臉色稍微好了些,點頭道;“你的忠心我明白了,你先退下,草原上纔是我匈奴勇士馳騁之地,而不是在這懦夫藏身的城牆上。”
稽粥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退了下來,一旁的燕複眼中閃過了一絲欣賞,咳了咳尖着嗓子說道;“大單于,我匈奴善馬戰而不善攻城,我草原上的勇士不應該是這樣用的。不如讓司馬欣他們的人來攻城如何,要知道他們兩以前可是這城的主人,想來熟悉無比。而且他們手下的都是秦人,死了也和我匈奴無關,單于你說是嗎?”
冒頓點了點頭,“說的對,我已經招他們兩人回來了,想必現在也快到了。”說完揮了揮手下令道;“傳我軍令,停止攻城。”
城中,王涇卻抱着酒罈站在城樓上,遠遠的眺望一眼望不到頭的匈奴大軍,卻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身邊被逼着上城觀戰的數名官吏不禁面面相覷,一名站在最前的秦吏不由清了清嗓子,道;“不知少將軍所笑何事?”
王涇指着匈奴大軍狂笑道;“魏郡守,你看,那匈奴又這麼多的兵馬,我們城中才區區兩萬人手。我笑他們不爭氣呀,竟然費這麼大勁都拿不下我們,你說好笑不好笑。”
魏青不由面色一滯,沒好氣的說道;“少將軍,你醉了。”
“要知道現在可是大戰之間,你若還是喝的如此酣然大罪,小心監御史彈劾你。”
王涇卻絲毫不理會他的威脅,仍然自顧着喝酒,一點都沒有把魏青這個郡守放在眼裡的樣子。魏青頓時氣得七竅生煙,卻又拿他無可奈何。
韓信掌權後,便對秦國上下大刀闊斧的改革一番,因爲轄地萎縮,便撤消了郡尉一職,轉由中央直接掌控各郡軍事,郡守也變成了單純的只管民事不理軍事。可話雖這麼說,郡守論官職仍然是一郡最高之職,戰時特殊情況也可以直接掌軍,可王涇的突然橫插一腳不但打斷了他的計劃,還將他手中可用之權幾乎全部搶走,他反而成了個有名無實的郡守。
王涇忽然霍的一聲站了起來,將手中的酒罈一仍,目光中卻再無醉意,反而笑道;“各位大人,王涇爲你們助興一番如何。”
說完也不待衆人回答,直接三下五步躍下城頭,隨即集結的號角聲響起,南城門轟然頓開,數千秦國騎兵呼嘯殺出,將正在撤退的匈奴步卒殺了個人仰馬翻。
王涇一馬當先,身後的騎兵猶如一把利劍一般在匈奴人中如入無境,猝然不備的匈奴人頓時被殺了的屁滾尿流。當氣急敗壞的冒頓帶着金帳狼騎殺氣騰騰的趕到時,秦軍已經成功的繞了一圈從西門入城,冒頓只好看着緊閉的城門鐵青着臉。
王涇入城後,城頭一片歡呼,王涇哈哈一笑,下令道;“來人,將之前俘虜的一千匈奴人押上城頭,全部斬首壯威。”
城頭上頓時哭喊聲一片,一羣男男女女的匈奴牧民被押上了城頭,這些正是開戰前來不及撤走被秦軍捕獲的匈奴牧民。隨着王涇一聲令下,一千多顆人頭頓時落下城頭,
匈奴軍中頓時鴉雀無聲,冒頓大叫一聲,拔刀怒吼道;“我必屠城泄憤。”
城頭之上,魏青臉色蒼白的跌落在地上,旁邊的手下急忙手慌腳亂的扶起他,卻見她半響纔回過神來,失聲慘叫道;“好你個王涇,你這是要斷了城中所有人的生路呀,你好狠的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