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元年九月,秦帝國的都城咸陽已經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皇帝在朝堂上驚慌失措,大臣們相對默然無語。來自東面令人望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咸陽,秦人們惶恐不安,權貴們則悄悄的將家產搬上馬車,在夜幕之下離開咸陽。
似乎所有人都預感到了,大秦要完蛋了。
一支二十萬人的叛軍攻破了函谷關,直接殺到離咸陽僅僅百里的戲水,在那裡紮營駐地,遠遠眺望咸陽。
自秦立國六百年以來,第一次面對如此危急存亡的情形。
咸陽城中空虛無比,爲了排除異己,這一年來趙高逆行倒施,瘋狂的屠戮着宗室和貴戚。
作爲蒙毅的嫡系羽林軍,成爲了趙高第一個大清洗的對象,隨後咸陽縣令換成了他的女婿閻樂,他的弟弟趙成則代替他成爲了中車府令。咸陽內的羽林和城衛軍凡是和蒙恬蒙毅兩兄弟扯上關係的,全被清洗掉了,大批有經驗的軍官和士卒被迫離開了軍隊,換上了趙高的心腹。
而趙高這麼做的直接惡果就是導致整個咸陽中有戰力的軍隊幾乎全部癱瘓,結果叛軍殺上門來,趙高才發現自己束手無策,只得向李斯求救,李斯也拿不出個主意來,只好緊急召開朝會商討對策。
大殿之上,百官沉默的看着二世皇帝,誰也不願意開口。胡亥猶如火燒屁股般,在龍座前焦急的走來走去,猛的停下步子,瞪着殿下的百官,氣急敗壞道;“說呀,你們倒是給朕拿個主意出來,要不然養你們這個廢物有何用,整天就會對着朕指手畫腳,關鍵時候卻一個個裝啞巴。”
見百官仍然沒人敢應聲,胡亥直接看向趙高;“趙高,你不是老是說我大秦有虎賁百萬,朕可以高枕無憂,怎麼現在這麼不經打,被一羣泥腿子給打的稀里嘩啦。”
趙高有些尷尬的笑道;“陛下,我大秦多是邊軍精銳,至於中原那些不過是二三流的部隊,稍微強一點的都集中在李少爺的手裡了,可惜還是打不過叛軍。”說完偷偷的看了眼李斯,見他面帶慍怒,這才收住了嘴。
這幾個月來,李斯和趙高之間的爭鬥已經愈演愈烈,從明爭暗鬥升級到脣槍舌劍,多次在大堂上激烈的爭吵。趙高本來蓄謀已久,本想一舉扳倒李斯並取代他的位子,卻不料周文的意外殺到,讓他慌了神,他這才發現他還是沒有掌握大局的能力。
胡亥有些不耐煩的揮了揮手,罵罵咧咧道;“閉上你的鳥嘴,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窩裡鬥。”趙高臉色一變,急忙低下頭去,胡亥又看向李斯,忽的一躬身說道;“丞相,你是三朝元老,朕的父皇也曾多次說大秦的江山要依仗於你,現在大秦危矣,朕只好向你求教了。”
李斯急忙躬身還禮,口中連稱不敢,心中卻甚爲寬慰。心想胡亥雖然少年心性,玩性極重,可到底還是聰明人,倒也不是一味的胡鬧。若是得到這次教訓後能收斂心性,勤政愛民,倒也不失爲一個好皇帝。
李斯略爲思考了下,便躬身說道:“陛下,如今我大秦的軍隊重要集中在四塊,最重要的兩股一爲北軍,二爲南征軍,這兩支佔了我大秦八成的軍隊,卻因爲相隔甚遠,暫時是指望不上了,可遣兩名使者帶着聖旨,各自趕赴膚施和番禺宣召,令他們迅速揮軍回援,作爲長遠的依仗。”
胡亥連連帶點頭,道:“好主意好主意,趙高,趕緊去下旨。”又看向李斯問道:“那我們怎麼解近憂呢。”
李斯又道:“剩下我大秦的軍隊散佈在關中和中原,主要是犬子在滎陽堅守的七八萬大軍,還有隴西北地散駐防備羌人的數萬精兵,以及我們咸陽城中的二萬兵馬。犬子正在和吳廣的二十萬叛軍拉鋸戰中,分身乏術。隴西北地相隔甚遠,臣昨天已經派人火速前求援,不過最快也要五日後才能到達,現在叛軍就離咸陽僅百里的距離,恐怕…….”
李斯沒有接着說下去了,不過意思所有人都已經明白了,還是那句話,遠水解不了近火,大秦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這時候右丞相馮去疾的聲音響起;“陛下,我大秦現在缺的不是兵,咸陽城內尚有二萬多精兵,若是指揮得當,守住咸陽綽綽有餘。只是我們現在沒有了將軍,蒙恬、蒙毅都已經不在了,我大秦拿什麼將軍去平叛。”
趙高聽出了馮去疾嘴裡的諷刺意思,便重重的哼了聲說道:“馮丞相你不是右丞相嘛,這可是我大秦國尉一職空缺後軍隊最高的統帥,不如馮丞相你去如何?”
馮去疾昂然道;“臣是文官,不通武事。”
“那你兒子馮劫不是將軍嗎,又是衛尉,不如讓他去如何。”
還未等馮去疾說話,馮劫已經黑着臉站了出來,說道;“陛下,臣纔能有限,並無勝利把握。若是派臣出戰,臣只能說死戰以報陛下。”
胡亥一聽他的話頭搖的便如同撥浪鼓般,心想這二萬軍隊可是他保住小命的本錢,怎麼可能拿給馮劫去碰運氣。胡亥環視了下羣臣,面帶戚色,忽然悵然道;“想我浩蕩大秦,先王和父皇在位時將才濟濟,現在居然淪落到無一人可爲將的地步。”
李斯低頭苦思,忽然想起了一人,擡頭大聲道;“陛下,臣有一人舉薦,他精通戰事,想必能助我大秦度過此危機。”
胡亥大喜,急忙說道:“丞相快說,這人是誰。”
“此人是少府章邯,他曾經跟隨王翦上將軍征戰多年,軍功顯赫。”
“章邯呢,章邯在哪裡。”胡亥連聲喊道。
一名侍衛應聲道:“陛下,章少府正在殿外,因爲裝束不合禮儀,所以被拒門外。”
胡亥連連揮手,道:“快快快,還管個屁禮儀,趕緊叫他進來。”
章邯正站在殿外,身穿鎖子精甲,頭上戴着高高的紅纓頭盔,手按住腰間的佩劍,努力的擡着驕傲的頭顱,絲毫不理會身旁侍衛們看向他詫異的眼神。
他已經十幾年沒有過這種感覺了。他章邯不是文官,至少他從來不認爲自己是文官,他追隨王翦滅趙,破楚,降燕,戰功赫赫,被拜爲將軍。
白起、王翦是他一生的追尋目標,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這纔是他畢生的追求。可惜,他章邯生錯了時代,前有白起、王翦、王賁的耀眼星光,後有蒙恬、蒙毅兩兄弟的聖眷不斷。
大秦從來不缺乏武將,尤其名將輩出的始皇帝時代,所以他章邯註定被他們的耀眼光環所掩蓋,只能做個少府,主管天下山川鹽澤的稅收。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大秦竟然名將凋零到山窮水盡,滿朝文武竟然無一知兵善戰的將帥之才。這讓章邯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成爲秦軍第一人的希望,看到了超越白起、王翦的希望。
想起白起、王翦滅國屠城,馳騁千里,殺戮百萬,這是何等快事。得勢如此,夫復何求!
章邯努力的高昂起頭顱,他聽見了殿外羽林衛大聲的喊道:“宣少府章邯覲見。”
旁邊引路的小宦官碎步奔來,彎腰謙卑的向章邯示意跟隨着他前去。聽見章邯嘴裡小聲的說了句話,沒聽得太清楚,便好奇的問道;“章少府,您說什麼?”
“我說。”章邯望向殿外羽林手中迎風飛揚的黑水秦旗,大聲的說道:“不要喊我少府,喊我將軍。”
“我是大秦的將軍。”
“臣願意前往。”章邯擡起了頭,看向座上的二世皇帝。儘管他已經年近半百,鬚髮半白,可是一身鎧甲在身仍然威風凜凜。
“微臣願意率軍前往戲水,替陛下,替大秦剿滅叛逆,復我大秦疆土。”
“好好好。”胡亥見他如此威武,不由大爲開心,哈哈大笑數聲,“朕這就拜你爲大將軍,大將軍需帶多少兵馬前往平叛?”
“謝陛下。”章邯臉色並沒有露出太多的喜悅,因爲他知道這個大將軍的水分太多了,並不是因爲他的功績、他的才華才賞賜給他的,而是皇帝走投無路下倉促給的。所以他只是很平靜的行禮謝恩,道:“臣不要一兵一卒。”
“不要一兵一卒。”胡亥吃了一驚,皺了皺眉,以爲章邯在胡謅戲弄他,有些生氣的說道;“愛卿難道是在拿朕開玩笑嗎?”
“臣不敢,臣只想問陛下要修建驪山皇陵和阿房宮的三十萬奴隸和刑徒。”
“要奴隸。”胡亥瞪大眼睛,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章邯,你老小子瘋了是嗎,居然想帶奴隸們去打仗。”
這時李斯也看不下去了,他和章邯交往甚好,自然對他多了幾分袒護之情,生怕章邯輕視起義軍,所以纔出此狂言,便提醒道:“章少府,這次叛軍前來氣勢洶洶,有二十餘萬之多,而且領軍的周文頗有謀略,他麾下的叛軍很多都是我大秦原來的叛軍降卒,並非那種不堪一擊的烏合之衆。”
“而且這三十萬奴隸和刑徒大多非我秦人,而是六國子民,本來就對我大秦恨之入骨,讓他們去對付關東的叛軍,恐怕不妥。”
章邯卻搖了搖頭,而是反問道;“敢問丞相,你爲何國人?”
李斯面色尷尬,有些惱火,他是楚國上蔡人,章邯知道還這麼問,分明是讓他難堪。
章邯卻並沒有針對他的意思,而是繼續說道:“敢問丞相,白起爲何處人?蒙武、蒙恬、蒙毅三父子爲何人,再往先些,商君和呂相爲何國人?”
白起是楚人後裔,蒙武三父子爲齊人,商鞅和呂不韋同爲衛人,再算上楚國來的李斯,這些對大秦立下過汗馬功勞的名臣武將都並非秦人出身,章邯說這些的意思無非是想反駁李斯的‘六國之民不可信’的說話。
果然,章邯趁勢朗朗說道:“陛下還有諸位大人,我們既然要去對付叛軍,就要弄清楚他們爲了什麼反叛?”
“爲了光復六國?可笑,我大秦雖然課稅甚重,勞役繁多,可是當年的六國難道就比我們好嗎?據我所知,六國的王族對待他們子民的態度並不見得比我大秦高明多少。所以要說他們起兵是心懷故國,想要光復六國,那完全是無稽之談。我想除了那些世受國恩的豪門世族,沒有誰會想着迎立原來的國君,至少那些賤民們不會這麼想的。”
“他們造反,反抗我大秦,無非是爲了得到權勢和財富。那些賤民之所以造反,是因爲發現趕走了我秦國的官吏,將官署和官倉搶掠一空,他們可以得到許許多多的好處。既然他們只是爲了得到財富和地位才起兵造反的,那我們同樣也可以給那些奴隸們這些,讓他們爲我大秦賣命,爲我們去剿殺叛軍。”
章邯朝胡亥一躬身,道:“陛下,我還要問你要一樣東西,就是府庫中的錢財,我要靠這些來收買人心。”
胡亥皺了皺眉,這些錢財都是他辛辛苦苦從各地收刮來的,便有些捨不得的說道;“你要整個府庫呀,那可是朕的心肝肉呀,大將軍,要不咱能不能換個條件,我給你封上將軍,你不要我的府庫好嗎?”
章邯一陣無語,心想這皇帝陛下都到了國家存亡之時,怎麼還如此胡鬧,若沒有府庫中的錢財,他如何能打動那些奴隸和刑徒。
倒是一旁的趙高看不下去了,尖着嗓子提醒胡亥道:“陛下,現在情況危急,不如先許了章大將軍,等叛賊平定下來。陛下就算要兩倍的又有何難。”
胡亥還是比較聽趙高話的,想想還是咬牙道:“好,朕都給你,你可千萬不要讓朕血本無歸。”
章邯心中大喜,面色上卻不露聲色,一躬到底說道:“謝陛下。”
周文的大軍一日前就已經抵達了戲水,距離咸陽僅僅百里的地方。若是他鼓起勇氣直搗黃龍,恐怕咸陽早已陷落。可他卻沒有這麼做,周文只是下令紮營駐寨,派斥候前往咸陽窺視。
並不是周文心慈手軟,而是他有些害怕了。這勝利來的太突然,太過於輕鬆,他輕而易舉就攻下了函谷關,二萬軍隊迅速膨脹到二十萬大軍,殺入了關中。這一串串的勝利讓他眼花繚亂,心存顧慮。他開始患得患失,開始擔心秦軍是不是向當年對待楚懷王的大軍一樣,故意讓六十萬楚軍入關,然後在藍田將楚軍一舉殲滅。
就是因爲他的遲疑和顧慮,爲他帶來了滅頂之災,他原本可以攻取咸陽,生擒胡亥,建下不世之功的,可是一念之差卻讓他功敗垂成。
章邯的三十萬奴隸大軍忽然殺到,讓周文措手不及。章邯向這些奴隸刑徒們許諾,將會帶給他們自由,還有財富、權勢。得到章邯承諾後的奴隸刑徒大軍士氣大振,他們拿到了秦國府庫中如山的精良兵器和鎧甲,拿到了他們夢寐已久的財富。他們嗷嗷吼叫的殺向起義軍,因爲章邯告訴了他們,起義軍的頭顱就是他們獲取更多財富的憑據。
這是大秦自開國以來素質最差的一支軍隊,他們雖然足夠強壯,卻沒有行列,沒有章法,甚至不少人連鎧甲都穿反了。可是這卻絲毫不影響他們對勝利的渴望,他們揮舞着兵器,去砍下同爲賤民的起義軍們的頭顱。
在大秦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時,保衛它的卻不是它賴以橫掃六國的精銳之師。在戲水,三十萬由奴隸和刑徒組成的大軍爆發出令人驚歎的勇氣,他們一舉擊潰了周文大軍,使周文率着殘部倉皇逃出了函谷關。
儘管他們自身也損失慘重,可是章邯並不在乎,他知道一支軍隊之所以能成爲一支軍隊,必須要經歷過血戰,只有經歷過忘死廝殺的士兵才能真正成爲一名合格的士兵。他不在乎死傷,他只要那些經歷過血戰能存活下來的士卒,他有信心將這些人組成一支真正的虎狼之師,更何況隴西各郡的援兵正在源源不斷的趕來補充進他的隊伍。
章邯的橫空出世,挽救了已經到崩潰邊緣大秦的命運。他幾乎是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令起義軍正如日中天的聲勢戛然而止。周文逃回了關外的曹陽,拼命的收攏了殘兵敗將,同時快馬向陳勝和吳廣求援。而章邯,正帶着他剛剛得到補充的二十萬大軍浩浩蕩蕩的開出函谷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