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厚布緊扎的軍帳中,卻不時的傳出絲竹管樂之聲,帳外持戟的士卒忍不住低聲咒罵了句。又從懷中掏出乾硬的麪餅,放入口中用口水溼潤後嚥下。放下了大戟,在原地跺了跺腳,活動了下已經凍的有些僵硬的雙腳。
已經十月了,天氣漸漸變寒,而缺乏補給的楚軍士兵身上只有單薄的幾件秋衣,若是太陽當空還好,其他時候站在野外就有些受不了了。
遠遠的見數人大步走來,守衛的士卒急忙站好軍姿,持戟行禮道;“參見四位將軍。”
來人正是項羽和英布、鍾離味、龍且四人。鍾離味聽着軍帳中傳出的樂聲,鄒了鄒眉問道;“上將軍一直都在裡面嗎?”
那士卒急忙拱手回道:“是的將軍,上將軍正在帳內宴請賓客。”
鍾離味大怒道;“好一個宋義,楚軍中已經缺糧少衣,他卻在這天天吃喝玩樂,如此佞臣,怎配做我楚軍統帥。”
項羽伸手製止住鍾離味,對他三人說道:“你們在外面等就行了,我自己進去即可。”
三人顯然是對項羽極有信心,絲毫不擔心的點了點頭,那士卒見四人面色不善,也隱隱猜到了將要發生什麼。看見英布三人凶神惡煞的盯着他,哪裡還敢阻攔,便縮頭退了回去,心中卻隱隱興奮。
大帳之中,宋義正高居座上,滿臉笑容的端着酒爵遙敬楚王熊心派來的使者。
他雖然身穿精甲,腰挎寶劍,一副百戰將軍的模樣,其實骨子裡卻是文官一名。若是仔細些查看,不難發現他鎧甲內露出的青絲儒袍。
他對面座的正是楚王熊心派來的大夫吉胺,他奉楚王之令特來犒賞三軍,所以宋義才特意穿上了鎧甲,裝模作樣的擺出上將軍的陣勢。
只是鎧甲穿在他身上,雖然看上去威風凜凜,可配上臉上那張和氣融融的笑臉,就讓人覺得有些畫虎不似反類犬。
宋義正端酒遙敬吉胺,吉胺連忙站了起來,笑道;“上將軍您客氣了,下官回去一定竭盡全力在大王面前爲您美言。”
宋義一笑,正要說幾句客氣話,卻見帳門猛的被揎開,一大漢按劍大步走了進來。
認出了是項羽,宋義有些不悅的皺眉道;“少將軍,我正在宴請大王的使者,你這麼冒冒失失的走進來,太過失禮了吧。”
項羽斜眼睨視道;“士卒們正在外面飢寒交迫,你卻在這裡日日笙歌。宋義,我倒要問你,我們楚軍到漳河已有半月,你戰不戰,退不退,意欲如何?”
宋義見項羽在使者面前直呼其名,張狂至極根本沒有把他這個主帥放在眼裡,頓時沉下臉怒斥道;“項羽,大王的特使面前,你修要放肆。若不是看你叔侄爲我大楚立過功勞,我早就治你一個衝撞上官之罪,將你亂棍打死!”
宋義他是個書生出身,只是靠着他過人的才識,投機取巧纔在亂世中爬到了楚國第二人的位子。書生容易犯個錯誤,就是太過想當然了。在他們的理解中,下官是一定要服從上官的,所以項羽這個次將就得服從他這個主將。
他顯然是忘記了項羽是什麼人,項羽十二歲便持刀殺了數十名強盜,二十二歲就已經殺郡守殷通造反,更是在雍丘之戰中以少勝多殺死了大秦的中流砥柱之一的李由。
如此少年得志的豪傑,他竟然以對待常人的方式來對待,他宋義焉有不死之理?
宋義只覺得眼前一道寒光,甚至都來不及恐懼,項羽已經一刀砍下他的頭顱,在他的人頭尚未落地之時伸手提在手中。
身邊響起一聲驚恐的尖叫,楚王的使者吉胺已經嚇得癱跪在地上,滿臉恐懼的看着宋義仍然站在那的無頭屍體,見滿身鮮血的項羽將目光投向他,連忙拼命擺手哀求道;“不要殺我,少將軍,不要殺我呀,我什麼都不說,什麼都沒看見。”
項羽輕蔑的一聲冷哼,喝道;“我殺你做甚,你回去稟告楚王,宋義畏敵怯戰擁兵不前,已經被忠於楚國的士卒殺死,我項羽將接掌主帥的位子,率大軍北渡漳河和秦軍決一死戰。”
“聽明白了嗎?”項羽一聲暴喝。
“聽明白了,聽明白了。”地上的吉胺抖若糠塞,拼命的點頭說道。說完見項羽示意他離去,這才連滾帶爬的逃了出去。
項羽提着宋義的腦袋大步邁出營帳,讓英布擊鼓召集衆將,站在點將臺上大聲的說道:“宋義密謀投降秦國,我奉大王的密令已經將他殺死,從今天起我項羽將統帥楚軍,即日北渡漳河和秦軍決一死戰。”
楚軍乃項梁一手所創,項羽在軍中的聲望又極高,不論是功績還是武藝,都不做二人,無人能出其右。而宋義雖然是楚王任命的統帥,可是卻不得軍心,見項羽接位,衆將紛紛擁護,少數幾個宋義的親信也被項羽派人控制起來了。
項羽和范增謀劃已久的奪權,就輕而易舉閃電般的完成了,僅僅死傷了一人,那就是宋義。
軍中的大將多爲項羽的親信,項羽在短短的半天時間內就將這十萬楚軍牢牢的掌握在手中,到了日落之前,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
月落星沉之時,項羽獨自站在岸邊,靜靜的看着腳下流淌的河水。
漳水自西向東流去,轉眼已經滄桑千年,人世間的變遷動盪,都改變不了它的靜靜流淌。與天地曠古永恆的存在相比,人類歷史中如同流星般耀眼而過的巨星隕將,不過是滄海一粟。
背後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傳來,項羽沒有回頭,卻已經知道是誰了。
“範叔,你怎麼來了?”
范增略帶蒼老的聲音響起。“我聽龍且說你一直都沒有回營,有點擔心你,便來看看。”
項羽看着范增已經有些花白的頭髮,見他單薄的身子在夜色中微微顫抖,有些感動的說道;“範叔,不必擔心我,我只是在考慮明日北渡後的事情。夜色有些涼,我先陪你回營吧。”
范增沒有回答,只是問道:“羽兒,你是不是在擔心和秦軍的決戰,擔心他們過於強大我們無法戰勝嗎?”
項羽仰望星空,深深的吸了口氣說道:“是,我是在擔心,是在恐懼失敗。恐懼,並不是弱點,強者,是要讓你的敵人比你更恐懼,想要變強,就不能害怕。”
“所以我不會害怕,我只會讓我的敵人害怕我,我一定會成功的。”項羽緊緊握住手心,眼神堅毅的看向遠處。
范增大聲喝彩道;“好志向,好豪氣!”
看向項羽的眼神中也充滿了期許,他感覺到了,項羽已經從原來那個有些莽撞衝動的少年成長成了一名真正的大軍統帥。他很欣慰,替死去的項梁,也替楚國項氏一族。
“羽兒,你要記住,戰勝秦軍最重要的是激起將士們心中必勝的信念,我們楚人從來不缺乏對秦人的仇恨。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天下的楚人無不恨透秦人,他們缺乏的只是對勝利的信心,而你就是他們信心所在。”
“你要鼓舞起他們死戰的決心,讓他們無所畏懼,這樣我們纔有一線生機。”
“要知道,人最大的對手,往往是就是你自己。”
當楚軍第一個吹響對秦軍反擊的衝鋒號時,最先亮場的是昔日盤踞大江的巨盜英布。英布以勇力冠絕而著稱,在楚軍中僅次於項羽一人。他奉項羽之令率兩萬人最先渡過了漳河,向章邯爲王離輸送糧草的甬道發起了猛烈的攻擊。
章邯將精兵大多駐紮在後方休整,護衛甬道的大多是老弱之兵,不防之下被英布打了個措手不及,十戰皆敗。
大帳之中,章邯高居座上,帳外不時奔進傳報的傳令兵,不斷將前線的最新戰報報來。一個個不利於秦軍的壞消息不斷傳來,章邯卻不爲所動,仍然在座上和諸將談笑風生。
座下的韓信卻忍不住站了起來,拱手大聲道;“上將軍,楚軍的先鋒不過數萬人馬,卻將我們和北軍直接橫腰截成兩半,現在北軍缺少糧草,恐不能久持。請您準我出戰,我只需本部人馬,定可擊敗這隻楚軍。”
章邯停住了說話,只是似有深意的看着韓信,許久就說道;“我已經下令全軍後撤了,楚軍現在士氣正旺,我不想和他們硬碰,相等等他們士氣懈怠後再反攻。”
韓信又急道:“只是上將軍,末將擔心楚軍士氣如虹,北軍孤軍奮戰恐有危險。”
章邯不以爲然的笑道;“你過慮了,北軍乃是我大秦第一精銳,人數又二倍於楚軍,王離蘇角等人也是正經百戰。我估算過了,北軍軍中的糧草足以支撐七日,我想先讓北軍消磨楚軍的士氣,待他們士氣已盡,我們再雷霆一擊。”
韓信愣在那裡,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其實章邯的策略確實可行,按照常理,王離的北軍絕無可能如此不堪一擊,章邯所謂的謀定而後動未嘗不是取勝的好方法。
雖然是這麼想,可韓信心中還是隱隱有些不安。如果換了任何一人爲楚軍統帥,他或許都不會擔心。可是現在的統帥是項羽,他絕不是個甘於平凡之人,若天底下還有誰能讓韓信心存忌憚,那唯有項羽一人而已!
思慮再三,韓信還是委婉的提醒道章邯:“上將軍,我們還是穩妥爲上吧,楚軍新任的統帥是項羽,此人絕非之前的宋義可以相比,所以…….”
“放肆。”一人霍然站了起來,正是章邯的胞弟章平。他這數月來見大哥對韓信極爲親近,反而冷落了自己這個親弟弟,心中本來就憋着一肚子無名火。今天見韓信三番兩次出言頂撞章邯,便再也忍不住站出來怒斥。
“韓信,別以爲你有一點軍功就可以在我大哥面前爲所欲爲,我大秦最重軍規,下官頂撞上官可是大忌,你到是好大的膽子!”
章邯伸手止住了章平,看着韓信平靜的說道;“韓信,你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了,不過我不是李由,他項羽也不是項梁,我既然這麼安排,自然有取勝的把握,你無須再多言了。”
話已至此,韓信也不能再說什麼了,只好低下頭道:“是。”
章邯又看了看四周,說道;“好了,時辰也不早了,大夥就先散了吧。”
衆人轟然應諾,章邯又看了韓信一眼道;“韓信你留下。”
待人走光,章邯看着韓信,緩緩開口說道:“你今天讓我很失望,以你聰明才智不可能猜不到我這麼做的用心,卻還三番兩次出言頂撞我,是不是我真的對你太過縱容。”
韓信低下頭去,章邯的用心他何嘗不知,不過是想借楚軍之手來削弱北軍的實力。北軍太過強大了,強大的到章邯無法一口吞下。北軍早已自成體系,獨成一軍,王離也是個野心勃勃之人。除非北軍削弱道到一個能讓他吞下的地步,章邯一定會很樂於看到這種情況發生。
只是韓信卻覺得章邯在玩火,他想借助楚軍這把火,想借助項羽這把火來完成自己攬權的過程,卻殊不知可能會被火苗反噬。
章邯見韓信許久不語,以爲他被自己打動了,便又接着說道:“韓信,你還年輕,不懂的權衡利弊,戰爭永遠是廟堂之爭的延續。你應該知道李斯,他爲秦相十幾年,門生勢力遍佈朝野,可就這有一個人,仍然被趙高連根拔起,身死族滅。”
“我自問功德和謀術都不如李斯,別看我現在風光無限,可一旦天下大定我失去了作用,那趙高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拿我開刀,我將來的下場未必會好過李斯,所以我需要攬權,需要足夠的資本和趙高對抗。要知道王離早已經投向趙高,他一定很樂於配合趙高取代我的位子。只有我能吞下北軍,我才真正的掌握秦國的命運,有了立足的資本。否則我一旦離開大軍回到咸陽,那時候‘人爲刀俎,我爲魚肉’,趙高想要殺我,豈不是易如反掌。”
韓信沉默不語,他知道章邯心意已決,他不論如何也改變不了他的打算,只好問道:“那上將軍,我們何時反擊?”
“五天,只需五天。”章邯張開了手掌,“那時候想必北軍和楚軍已經兩敗俱傷,我們正好去坐享其成!”
章邯在進行着一場豪賭,賭注就是王離的二十多萬北軍,以及整個大秦的安危。只是他這個賭手信心滿滿,自認爲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卻忽略了另外一個豪賭之人——項羽!
漳河之上,雄心萬丈的項羽正看着楚軍紛紛過河。爲了激起楚軍的勇氣和決心,他下令將所有的過河後的船都鑿沉,把造飯用的鍋竈通通砸毀,楚軍每一個士卒身上緊緊帶着三天的口糧。
三天之內打敗秦軍,那就是活,三天之內打不敗秦軍,那就是死!項羽用前所未有的決心和氣魄征服了每一位楚軍士卒,斷絕了後退之路的楚軍爆發出驚人的勇氣。英布的連連大勝已經讓他們士氣大振,沒有人在懷疑擊敗看似強大無比的秦軍是一個神話。
站在高臺之上的項羽躊躇滿志,此刻的他殺氣騰騰,眼中充滿了慾望。他的目光緊緊鎖定在漳河的北岸,似乎已經隱隱看見秦軍飄舞的黑水旌旗。
雖千萬人,吾亦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