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看上去有些破爛,靠着的時候會吱吱呀呀作響。桌面上也髒兮兮的,彷彿有着一層永遠也洗不掉的油膩。
昏暗的小酒館裡人影晃動,一桌桌的漢子圍聚在一起,大聲的喧譁聲,夾雜着掌櫃和夥計不時的吆喝,整個小酒館的吵鬧聲震耳欲聾,還不時有爛醉如泥的酒鬼被夥計合力扔出門去。
這是膚施城中一處最常見的小酒館,來這裡的大多是正好輪休的大頭兵,這裡廉價的燒酒能滿足不少人的需求。有些身份的軍官們不會來這裡的,他們自然有他們的去處,那些鶯鶯燕燕的青樓之地。
相對於酒館其他地方的吵雜,角落的一處桌子卻清淨不少,只有一個青年坐在那緩緩的喝着酒,就着幾個簡單的小菜。旁邊的人都有意無意的避開着他,並沒有上前去和他搶位子。
這青年每到午後,就會一個人在這酒館點上幾個固定的小菜,就着劣酒喝上一二個時辰,然後留下酒錢就走。這地方龍蛇混雜,幾個店小二也是人精,見青年沉默寡言,每次又是一個人來,便心中生出了相欺之意,在他的酒中摻了些水。第一次青年喝了這酒後,皺了皺眉,沒有說什麼,繼續喝着。小二就覺得他好像很好欺負,便膽子越來越大,不斷的摻水。終於有一天,青年擡起頭喊來了小二,當着他的面把一枚枚銅錢用手指扳成兩半。
“下次在往水裡摻酒的話,那斷的就不是銅錢了。”那青年淡淡的看了眼小二的手,小二嚇得急忙道歉認錯。
酒館很擁擠,卻沒有人會來和他搶位子。這些兵油子一個個都身經百戰,自然知道什麼人可以惹,什麼人不能惹。那青年雖然面帶微笑,待人有禮,可眼神裡卻透露出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要我說,我們北軍真他孃的憋屈,縮在家裡當孫子。”一個滿臉兇惡的大漢猛的一拍桌子,大聲吼道。
“就是。”旁邊一名醉醺醺的漢子接腔道;“要是我們南下去打那些泥腿子,哪還有別人什麼事情。真他孃的丟人現眼,中原的那些少爺兵居然輸給了泥腿子們組成的軍隊,丟盡我秦軍的臉,連咸陽都差點被人家打下來了。”
“要說還是我們北軍丟人,幾十萬大軍居然窩着觀望,任那些泥腿子們橫掃中原。要是當年大將軍在,哪會像現在這個大帥一樣,直接帶着我們殺過去了。”
旁邊一個頭領模樣的人見醉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嚇得趕緊捂住他的嘴,怒斥道;“蕭瘋子,你又發什麼酒瘋,這種話也敢亂說,想害死我們全伍呀。”說完看了眼遠處的韓信,見他仍然面色如常的喝酒吃菜,心想應該是隔着遠他沒聽見這邊的話,這才放下心來。
那醉漢被一推,也有些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可嘴裡還是嘟嘟嚷嚷道:“怕什麼,大不了跟老薑他們那屯一樣,跑了他孃的。”
雖然隔着遠,韓信卻耳力過人,到是一字不差的全聽到了,面上的笑容有些苦澀。
自從北軍實行連坐制度後,逃亡確實減少了許多,可卻出現了許多整夥、整屯一起逃跑的情況。從這件事情上,韓信也看出了王離駕馭能力上的缺陷,志大卻纔疏,遇事慌亂導致昏招不斷,原本大可有爲的北軍,如今卻變的將士離心。
韓信自上次被封爲副將後,王離就將他留在中軍任用,軍職一直沒有空缺,就讓他做了個治粟都尉。想韓信當初在漠北叱吒風雲、縱橫捭闔,回到膚施卻成了一名後勤官,雖然是高升了,卻也有些讓人哭笑不得。
治粟都尉是負責全軍的糧草生產,北地不比內地,雖然糧草大多由關中補給,但也有一小半需要靠屯田產出。韓信初上任之時還興致勃勃,沒到一個月就厭倦了這種無趣至極的工作,索性將差事全扔給了副手,他自己落得個逍遙自在。
自陳勝吳廣起事已有三月,王離卻不顧咸陽不斷髮來的催促文書,只是持兵觀望,同時加大了再北軍中清洗。涉澗第一個向他表示支持,蘇角孤掌難鳴,便不聞不問。王離在軍中大批換上自己的親信,原來蒙恬的心腹紛紛被調離要職,王涇也接掌了左軍成爲左將軍。
韓信只是有些不明白王離對自己的想法,按理說他應該屬於王離一系,是靠着王離的提拔從一新丁速度變爲了副將的,而且和他的兒子王涇是生死之交。可王離對待他的態度始終有所防備,雖得重要,卻並不是軍中要職,這就讓韓信很琢磨不透王離的想法。
王離對待咸陽的態度倒是不難猜,他在挾兵自重。王離雖然已經和趙高達成協議,卻並不打算一心投靠趙高,而是想與他分庭抗拒。
他一生戎馬,對大秦的武力無比自信,堅信起義軍那些泥腿子們動搖不了大秦的基石。退一萬步想,就算咸陽陷落,他王離憑藉着幾十萬虎賁,照樣可以塑造過一個新的大秦,一個新的帝國。
王離顯然是低估了起義軍的能力,過高的估計了大秦的承受力。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失了關中,大秦就失去了根本,他王離又靠什麼來約束北軍,又靠什麼來號令三軍。
所以韓信看出來了,王離是個目光短淺之人,好小利而舍根本,並非明主可以追隨,倒是他自己,該想條退路了。
韓信緩緩喝着酒,心裡盤算着去處。起義軍倒是不錯的選擇,大家都是草根出身,就像陳勝喊出的口號,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憑藉着他的才華,出人頭地並不算太難。
只是若跟隨反秦,必會與項羽相逢,那時候該如何自處,屈居人下?那絕無可能。況且在北軍多時,在漠北時又和幾千弟兄生死與共,早已視自己爲秦軍的一份子,現在突然捨棄一年來的努力,心中終究還是有些不捨。
又獨自喝了會悶酒,心中仍然煩悶,便結完酒錢離開了小酒館。
韓信既已拜將,自然不會再和以前一樣住在軍營中了。王離派人給他尋了一處小宅,就在膚施城東之處,離此處酒館倒也不遠。
韓信離開酒館沒走幾步,便忽然停住步子轉過身來厲聲道:“出來。”
牆角處扭扭捏捏的走出一名紅衣少女,低着頭搓着衣角,滿臉的忸怩,正是許久不見的贏可。
韓信一愣,本來他感覺到有人跟蹤,這纔出言道破,卻沒想到是贏可。換上笑容,迎了上去笑道;“可兒,怎麼是你?”
贏可重重的哼了聲,委屈的說道;“怎麼不能是我,你以爲人家會像你這樣呀,都這麼久了,從來沒來找過人家。是不是我要是不低聲下氣的來找你,你一輩子都不會記起我。”說完眼角一紅,擰過頭去,眼淚便如同斷了線的珠子般落下。
韓信一見她落淚,心中大急,想要伸手幫她抹去眼淚,又怕自己髒兮兮的手弄髒她,只得愣愣的站在原地,束手無策。
忽然又想起什麼,慌慌張張的從懷裡掏出了一張布帛遞了上去,滿臉討好的說道:“可兒可兒別哭了呢,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那個……我身上這個還算乾淨,你用來擦擦眼淚吧。”
贏可仍然不理他,只是抽泣着,過了許久大概也哭累了,這才止住哭勢。見韓信伸手舉着那塊布帛,滿臉堆笑,一副討好的樣子。又哼了聲,嘴角嘟起,有些不情願的接過。
攤開來正想擦下眼淚,忽然看見布帛中大大的一個紅印,不由一愣,旋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笑的前仰後合,直不起身子。
“你就用這個做手絹呀。”原來韓信遞給她的正是朝廷給他的任命書,虧他也想得出來。
韓信則是滿臉尷尬的說道;“我一個男人,哪會帶什麼手絹,我渾身上下,也只有這東西乾淨些了。”
贏可一會是哭,一會是笑,俏臉上梨花帶雨,偏偏又笑靨如花。韓信見她破涕爲笑了,便苦笑着解釋道;“可兒,不是我不想去找你,只是……只是我真的不方便去找你,你也知道,你的身份…….若是我們太多接觸,恐怕大帥會起疑心。”
其實韓信沒說全,他還有一個原因,是心中隱隱害怕和贏可相處過多,會動搖自己的決心。
當然,這個不能當着贏可的面說的。
贏可臉色有些暗淡,低頭道;“我其實也知道,只是真的忍不住想來找你,我這段時間都聽你的話了,沒再跟舅父提過那些事情了。”
韓信點了點頭,神情凝重道:“可兒,記住我的話,不要過多的寄希望於別人,就算親如骨肉,在利益面前,也會妥協的。”
贏可聽出了韓信似有所指,事實上從王離這一年多的態度裡,她也已經感覺出了王離是在對自己敷衍了事,便鄭重其事的點頭道:“恩,我知道了,以後我只信任韓大哥你一個人。”
韓信微微一笑,又問道;“那你現在去做什麼?”
贏可側着臉頰,眼睛亮晶晶的問道:“你不是要回家去嗎?我正好沒事,陪你走一會吧。”
韓信笑道;“好呀。”
兩人並肩走在街上,天生尚早,所以並沒有太多的人。
“韓大哥,其實上次你凱旋歸來時,我就在迎接的人羣裡,只是人太多了,你肯定沒看見。”
贏可甜甜一笑,又說道;“我就說過,你那麼厲害,一定能大勝回來的,虧舅父還整天擔心表哥。”
韓信哈哈一笑,便挑了些征途上有趣的事情和贏可說起,一路上逗得贏可咯咯直笑。
路並沒有多遠,沒多一會的功夫,就到了韓信住的地方,卻看見一名秦將正在門外等候。
韓信認得此人,是王離的一名親衛頭領,心想難道王離有事召他。便迎了上去,拱手笑道:“王校尉,不知道大帥有何事囑咐。”
那王堅見韓信走來,面色一喜。卻又見到他身邊的贏可,微微一愣,似乎有些始料不及,見韓信向他問話,忙拱手回道:“韓將軍,大帥有要事召你前往中軍大帳。”
“大帥這個時候突然召我,可有何事?”
“這個……下官也不是很清楚,韓將軍隨卑職去一趟中軍大帳,見了大帥便知。”
韓信點了點頭,道:“好,那有勞王校尉了。”
“大人客氣了,請。”
一旁的贏可忽然插話道:“舅舅在中軍大帳嗎?”
王堅低頭回道:“回小姐的話,大人正在中軍。”
“哦。”贏可點了點頭,“舅父已經好幾天沒回家了,正好舅母有事情要找舅父,那我跟你們一塊去吧。”
“這個……”王堅面露難色,支支吾吾道;“小姐,這恐怕有些不方便吧。”
“有什麼不方便的。”贏可瞪了他一眼,“我說是就是了,再說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了。”
王校堅無奈,只好點頭答應,伸手拍了拍,遠處便有士卒牽來了幾匹馬,三人翻身上馬,便朝中軍奔去。
到了營門外,王堅勒繮停住,指着西營對贏可道:“小姐,大帥正在那處大帳辦公,你有事情的話可以先去找大帥。”
韓信奇道;“不是大帥要召我的嗎?”
“這樣的韓將軍,大帥說有新的任命給您,所以希望你穿戴齊整,正式些再召集諸位大人當面任命你,你先隨我去換套衣甲。”
“哦。”韓信點了點頭,有些琢磨不透王離的意思。又看向贏可道;“可兒,你先去吧,我過幾天就去找你。”
贏可鄒了皺鼻道:“這回不會騙我了吧。”
“哪敢呀。”
贏可輕哼一聲,這才調轉馬頭離去,韓信則跟着王堅繼續前進。
進了軍營,便不允許騎馬在營中行走,韓信和王堅都下了馬,步行前往。
韓信跟着他走了半會,卻越走越奇怪,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便停下了步子。走在前頭的王堅見他住了下來,便也停下轉過身來。
“怎麼了,韓將軍。”
韓信緊緊的盯着他,緩緩的說道;“說吧,你假傳大帥的意思召我來究竟有何事?”
“韓將軍多慮了,只是事關重要,我怕人多口雜,所以才如此謹慎。”王堅一躬身,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道:“韓將軍,這是大帥的密信,你看完便知道了。”
韓信有些詫異,下意識的伸手去接,卻見那王堅忽然一反手,書信下竟然是一把匕首,猛的抽出撲身向韓信心口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