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位於咸陽以西五十里的雍河河畔,是秦國昔日的都城,關中僅次於咸陽的第二大城。)從秦德公即位定都於此,到秦獻公爲了與魏國爭霸將國都遷往了地近河西的櫟陽,自此雍城才結束了近三百年秦國國都的使命。以後不久獻公薨,其子秦孝公即位後開展了赫赫有名的商鞅變法,始建新城咸陽爲都,咸陽這才取代了雍城成爲了秦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
雍城雖然不再是都城,可秦國的宗廟和先王的寢陵仍然是在雍城,所以每逢大的祭祀典禮都是在雍城大鄭宮的太廟中舉行。每年的十月二十是爲秦國祭祀先祖的大典之日,按照慣例將有秦王親臨主持的,焚香獻牲以祭拜諸位先王之靈。
只是這半年來秦王子嬰長臥病榻之上,所有的祭祀和祈福儀式都轉由贏氏宗正代爲主持。久而久之,太廟中人也漸漸生出怠慢之心,許多儀式都是偷工減料的草草完成。
不過這一次卻有些不同,子嬰突然派來了使者通報將要親臨太廟祭祀先祖。這對太廟來說可是一件頭等大事,要知道子嬰自即位以來就從未親臨過太廟,今天是第一次來自然要隆重十分。所以太廟中大大小小的宦官雜役們早早就被奉常趕了起來,忙碌了一早上終於將太廟打掃的一塵不染,一些舊損之物通通被換成了新品。忙碌完後,數百人就畢恭畢敬的候在殿外,耐心的等待着秦王子嬰的駕臨。
秦王的車架自辰時出咸陽,到達雍城時已經臨近午時。數百名雍城屬官在大鄭宮外足足等候了二個時辰,可子嬰並沒有出面接見他們,而是車架直入太廟中途並未停留。原本還準備了許多覲見儀式的雍城令不由大失所望,無奈之下只好獨自跟隨秦王車架進入了太廟。
因爲子嬰的身體情況並不好,所以韓談特意叮囑太秒之內要保持清淨,閒雜人等不得靠近以免驚擾了王架。
秦王的儀仗駛到太廟前便緩緩的停了下來,韓談上前小心翼翼的扶出了子嬰。
經過一月多的靜養,子嬰的身體情況已經好轉了許多,只是臉色因爲長久不見陽光顯得蒼白異常,在韓談的攙扶下緩緩的下車走進了太廟。
走了進去,迎面而來的是一陣肅穆莊嚴的感覺,高臺上密密麻麻供奉的是數十位秦國列代的君王牌位。最先的是贏氏的先祖黃帝之子少昊,緊挨着的是秦國的開國國君造父,他因爲替周氏養馬有功才得以建國。其後便爲七百年來的三十二代國君,最後在始皇帝之下卻並非二世皇帝胡亥,而是子嬰的生父扶蘇。
扶蘇雖貴爲始皇嫡長子,可並未臨朝乘制,論身份不過一名公子而已,按例是沒有資格進入太廟受後世香火供奉的。到是胡亥雖然暴虐昏庸,卻是秦國合法的君主,到是要入太廟的。
子嬰重臨國事後便和大臣們就扶蘇的地位問題發生了激烈的爭吵。他堅持認爲既然始皇帝的遺詔是迎立公子扶蘇,那扶蘇就應該是秦國合法的君主,矯詔奪取皇位的胡亥卻只能算做篡逆之徒。而一大批老成持重的老臣和宗室們則堅持要按照贏氏族規來辦,按資格扶蘇不應該入太廟。
爲了此事當初在朝堂之上鬧得不可交開,最後還是在贏可和孟堅的支持下,子嬰才勉強的將他父親扶蘇的靈位送入了太廟中,不過並不是居正位,而是在始皇帝之下單獨立一小靈牌,諡號秦隱王,而不再稱皇帝。
子嬰目光落在扶蘇的靈位上,許久都沒有移開目光,長吸了口氣努力平緩了心中的憂鬱之情,開口緩緩說道;“韓談,你們都退下吧,寡人想單獨和父王以及列位先祖說會話。
“諾。”韓談躬身應道,隨即站起身來揮了揮手,身旁的宮人宦官紛紛隨之一起退出宮門。
一陣悉悉索索的退下腳步聲,偌大的太廟頃刻間便空蕩蕩起來了,子嬰揹負雙手,緩緩踱步上前,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激動,又有些惆悵。
除了他之外,殿中尚有一人留了下來,一身黑色長袍的大祭司束手平靜的立在一旁,彷彿和身後黑色的柱子溶爲了一體,若不是仔細觀看到看不出他的存在。
秦國的大祭司掌管的是祭祀、占卜、祈福的事項,他是秦國內唯一一個可以在太廟中不用遵從秦王命令之人。子嬰也無視他的存在,他並不擔心大祭司會將他說的話泄露出去,因爲身爲大祭司的他根本就什麼也聽不見。
自夏啓以來,各國宗室都極其敬重天地鬼神,大祭司一職顧名思義就是君王與天帝交流的傳話筒,所謂地位超然,不受世俗的約束。但既然是與天帝交流,自然不能受外部雜音的影響,所以每一任大祭司在上任前都會刺破耳蘘,這一殘忍的規矩成爲了秦國世代的體制。
所以每一代大祭司都只能說不能聽,身爲秦王的子嬰自然知道這個規矩,便也對他的存在視而不見了。
子嬰慢步向前,挽起了衣襟緩緩跪下,閉目輕聲禱告道;“列位先祖再上,不肖子孫子嬰在下。大秦大難方過,如今卻是權臣當道,我這個秦王便如同傀儡一般無可作爲,祈求先祖們用智慧給予我指引,助我大秦能夠度過此劫。”
子嬰喃喃述說之時,卻沒有看到背後一直閉目的大祭司忽然睜開了眼睛,眼中閃過了一絲厲色。
魏滿並不是秦人,他是燕趙一帶有名的術士。當吹始皇帝追求長生之術時曾經廣招天下方士術士入朝爲官,魏滿便是在那時來到了咸陽。後來始皇帝駕崩,信任的二世皇帝因爲年紀尚輕,所以對長生之術並不感興趣,便將宮中供養的數百名方士術士一起趕出了咸陽宮,那時魏滿也在其中被趕了出來,只好流落咸陽街頭靠給人占卜求卦爲生,日子過得極爲清苦。
讓魏滿慶幸的是趙高卻意外的發現了他的才能,將他招進了丞相府作爲門客。隨後又秘密的打通關係將他送入了太廟,一番運作後便躍然成爲了秦國的大祭司,讓魏滿爲自己屢屢借占卜的結果矇蔽胡亥。
因爲大祭司一職對外界來說極爲神秘,魏滿又是個行事謹慎爲人低調的人,雖然耳力健全卻始終裝着耳聾,久而久之竟無人知道他是趙高的心腹。所以趙高被誅後他也沒有受到牽連,仍然在太廟中恪盡職守的擔當大祭司一職爲秦國占卜。
魏滿雖未術士,所學所用俱是虛無縹緲之物,可他卻是個耿直知恩圖報之人。雖然趙高倒行逆施禍亂天下,許多行徑都讓魏滿不齒,可他仍然對趙高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無外乎其他,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趙高當初在他最窮困潦倒的時候拉了他一把,他現在所能擁有的地位以及家室美眷都是拜趙高所賜,他自然要以死相報。
士爲知己者死,這句話在燕地並不僅僅只是一句簡單的話而已,而是一種融入骨髓的精神,所以小小的燕國纔會涌現出荊軻、高漸離、秦舞陽等一大批傑出的刺客死士。
趙高伏誅後,魏滿悲憤異常,日夜思慮如何爲趙高報仇。原本他是想借着秦王祭祀的機會行刺的,可是子嬰自登基以來就重傷在牀,竟讓他毫無下手的機會。今日聽到子嬰要來祭拜先祖後不由喜出望外,早早就將短刃藏與長袖之中,想一會藉着占卜的機會將子嬰一舉刺殺。
可剛剛子嬰的一番話卻讓魏滿改變了主意。雖然他常年居於太廟之中無理外界的俗事,可秦國如今的大致情況他也是知道的,現在是權臣韓信大軍在握,而子嬰不過是個徒有其名的秦王而已。若是殺了子嬰的話,秦國很快就會推舉出一個新的秦王繼承王位,對韓信確實百利而無一弊。
趙高當年之敗,在魏滿心中的仇人是子嬰和韓信兩人,若要報仇的話,最好不過的是讓他兩狗咬狗互相搏命,最後秦國元氣大傷。於是魏滿迅速的改變了主意,臨時取消了行刺計劃。
而子嬰卻渾然不知他剛剛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回來,若不是他出的一番話救了他,恐怕現在他已經伏地斃命了。他只是站起身來輕輕的咳嗽數聲,然後揮了揮手招魏滿過來。
魏滿輕輕鬆開了袖中握住匕首的右手,不動聲色的緩步向前,走到子嬰面前低頭一揖,然後從衣袖中取出了占卜用的五十根桃木棍,放置在子嬰面前。
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占卜中最爲通用的揲蓍法就是用五十根桃木棍由乞卦着拋擲求的卦象,如遇老陽爻或老陰爻,還需變爻,就是陰爻變陽爻,陽爻變陰爻,這時所得的卦叫變卦,此爲占卜吉凶所得卦象。
子嬰撿起了桃木棍,放在掌中閉目暗暗禱告;“列位先王再上,請給不肖子孫指明方向。”
年手中的桃木棍輕搖擲出後,子嬰閉目半宿才緩緩睜開了眼睛,看到地上的卦象卻是臉色大變。子嬰自由喜好雜學,對占卜術也多有涉獵,自然認的出此卦。
七四歸三,客犯主暗,大凶之卦。
子嬰深深的吸了口氣,再次撿起桃木棍又是扔下,仍未大凶之卦,如此三次後,終於面如死灰的癱坐在地上,最終喃喃的說道:“難道寡人真將成爲大秦的亡國之君,秦國的國運真會如此不堪?”
之前他對韓信的態度仍然搖擺不定,一方面他想限制韓信的權利,重新建立起秦王對秦國的絕對領導力。另一方面他又對韓信的蓋世之功心懷感激,心知秦國之所以還存在唯靠韓信苦苦支撐而已,他本就是溫厚寬仁之人,所以對韓信的態度久久未決。
可今日的連番卦象卻讓他如同雷擊,他所祈的是秦國的國運,以及贏氏一族將來的命運,卻連續三把大凶之兆,這如何能不讓他懷疑到韓信身上。
若說當前對贏氏一族威脅最大的,已經不再是關東的項羽了,三關已復,大軍已經重建,秦國閉關鎖國完全可以保住關西一地。而內部的威脅卻來自於大軍在握的韓信,雖然韓信一直不可以與子嬰發生衝突,反而步步退讓,可他越是這麼做越是讓子嬰放心不下。
秦國以軍功立國,大軍在手就足以顛覆朝堂,刀劍纔是最好的征服手段。所以若是萬一韓信起了異心,子嬰可以保證自己當天就能身首異處了。
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就算刀俎暫時無意於魚肉,可命運掌握在別人手中絕非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子嬰他是秦王,秦王的尊嚴讓他無法忍受一個潛在致命的威脅時刻懸掛在自己的脖子上。
子嬰低頭沉默了半響,終於擡起頭來看着大祭司,忽然伸手拿起了一旁的筆簡,揮筆寫上了四字:“若論國勢,此卦如何?”寫完擡頭看向魏滿,眼神中滿是期許之意,希望自己是曲解了卦象。”
魏滿盯着地上的卦象,說道;“陛下此卦是爲大凶,若論國勢的話則主星暗淡,客星入宮,以勢凌主。是爲奸佞當道之卦。”
子嬰心中一緊,急忙脫口問道;“可有破解?”卻見魏滿仍然自顧坐在那裡,面色有些茫然卻未回話,這纔想起來他是個聾子,便又握筆疾書道;“可有破解?”
魏滿沉吟許久,緩緩道;“此卦唯一的破解之道在於破而後立,若此尚有一線生機。”
子嬰又寫道;“何爲破而後立?”
“當年始皇帝當年行冠禮之前曾來過太廟求過一卦,和陛下所求卦象基本相同。”
魏滿說完了句,便閉口不再說話,他知道子嬰是個聰明人,若是自己說道太多反而會引起他的懷疑。現在效果既然已經達到,閉嘴似乎是最好的選擇了。
果然,魏滿的話讓子嬰渾身一震,眼睛猛然瞪大,滿臉的驚駭之意。
始皇帝加冠禮那天發生了什麼事情,作爲秦王的他自然一清二楚。在那天,年輕氣盛的嬴政在前往雍城的路上突然發力,秘調王翦率大軍攻入咸陽將陰謀叛亂的嫪毐一黨迅速撲殺,叛軍的鮮血將整個咸陽城都染成了鮮紅色。隨後嬴政迅雷不及的將權相呂不韋擒拿住了,罷黜了他的丞相之位,將他趕回了三川郡的封地,隨後又派人在半路上將他賜死。
魏滿輕飄飄的說出這麼一句話,拿出了始皇帝當年的例子作爲比較,其意已經不言而喻了。無非就是勸他做他的祖父,而韓信則做嫪毐和呂不韋。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子嬰也沒有什麼好問的了,默默的站起了身子走出了太廟,門外候着的韓談急忙上前扶住他。他見子嬰臉色鐵青,看上去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便也不敢打擾他,只是閉嘴小心翼翼的將子嬰送上了馬車,起駕回宮。
子嬰在顛簸的馬車上緊閉雙眼,心中卻已經驚濤駭浪,他心中閃過了一個個念頭,卻又一一否決掉了。
若要爲之,那只有一次的機會,當不成功的話,那時候嘴臉已經撕破了,韓信絕不會愚蠢到束手待斃,那時候就是他子嬰的死期臨頭了。
回到望夷宮後,子嬰仍然眉頭緊鎖,對外界之事不聞不問。韓談本來不敢打撈他的思路,可見他如此失神忘己的樣子,還是忍不住提醒道;“陛下,您的身體要緊,不要熬壞了身子。
子嬰這纔回過神來,苦笑着說道;“這副身體本來就是這樣,壞與不壞又有什麼區別。”
說完子嬰不待韓談說話,而是緊急的盯着他說道;“韓談,你可以值得我信任嗎?”
韓談渾身一顫,隨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低聲哽咽道;“陛下你這說的什麼話呀,老奴自二十六歲就在公子府中服侍陛下您,至今已經有了二十多年了,老奴對陛下您的忠心日月可鑑,天地爲證!”
“好,那我要做一件事情,需要你幫我。”
韓談一躬身,回道;“陛下折煞老奴了,有什麼事情請吩咐就是而來,何意要用‘幫忙’。”
子嬰緊緊盯着韓談的眼睛,像是下定了絕大的決心說道;“我要殺韓信!”
“什麼?”韓談忍不住脫口喊出,急忙勸解道;“陛下,此事非同小可,陛下千萬不要受了小人的蠱惑做出什麼有損國體的事情。”
子嬰卻面色絲毫不改的說道:“我只要問你一句話,你幫不幫我?”
韓談嘆了口氣,說道:“陛下您還是穩妥些爲妙,上將軍他雖然權勢極重,可並未趙高那種奸佞之臣。”
子嬰冷哼一聲道;“他可比趙高的權利大多了,當年趙高不過是手中咸陽駐軍,而韓信卻是統領天下兵馬。萬一他有了異心,那當如何?”
韓談見子嬰心意已絕,可仍然忍不住再次勸解道;“陛下你別忘了,韓信他雖然是權臣,可對秦國功高蓋世,在軍中和百姓心中的地位及其高崇。遠不是倒行逆施激怒天下的趙高能比,你說對他下手,難道不怕秦國好不容易重建起來的基業毀於一旦嗎?”
“怕!”子嬰點了點頭,目光中閃過一絲決然。“可我更怕贏氏的天下落入到他人的手中,我子嬰成爲秦國的罪人。”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奮力一搏!我意已決,你無需多言。”
韓談嘆了口氣。“既然如此,那老奴只好肝腦塗地,以一條老命來報效陛下您的恩德了。”
“好,替我招丞相和安陽君前來相見。”
:朋友生日,喝多了,一晚上暈的要死,終於趕在十二點前趕出稿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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