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三十六年,熒惑守心,天生異象。有彗星墜於東郡,至地爲石,其上刻有“始皇帝死而土地分”,一時齊地謠言四起。始皇聽聞後大怒,派御史前往當地挨家挨戶的查尋何人所刻,沒人承認,於是把十里之內的人全殺了,焚燬了那塊隕石,以堵衆人之口。始皇心生不安,便讓博士作了一首《仙真人詩》,等到巡行天下時,走到一處就傳令樂師彈奏唱歌,希望天上的仙人能聽見會前來相會。這年秋天,使者從關東走夜路經過華陰平舒道,有人手持玉璧攔住使者說:“替我送給滈池君。”趁機便說:“今年祖龍死。”使者大訝,忙追問他緣由,那人忽然就不見了,放下那真玉璧離去。使者捧回玉璧向始皇陳述了所遇見的情況。始皇沉默了好一會,說:“山裡鬼怪本來不過也就只能預知一年的事。”
種種異象讓年過五十的始皇心生恐懼,爲了消災避難,尋找長生不老藥,始皇聽從方士的建議,積極地準備着他的第五次巡遊。南巡的首站就是會稽郡的錢塘江,祭奠大禹刻石頌德,以求神靈庇佑。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江南的春天,便如同一名婀娜多姿的宮裝美女,姍姍來遲。又如同一名恬靜清雅的小家碧玉,總是無處不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時值春間二三月,天空中不時飄落的如毛的細雨,彷彿整個天地間都沉浸着溫潤滑膩,沁人心肺,讓人陶醉其中。雖是江南之地,先秦時代吳越之地卻並沒有後世那種大規模開發,所以田野間不時竄躍出一些覓食的野兔小獸,配上花紅草綠,一片生機盎然。
路邊覓食的野兔停了下來,警惕的豎起了耳朵望向遠方,忽然撒腿逃向草叢裡。
一陣輕揚的馬蹄聲緩緩響來,一匹老馬馱着兩個少年男女慢悠悠的走來,少男少女在馬背上嘻嘻哈哈的不知道說些什麼,語態親密,也不急着趕路。老馬也悠然自得,慢騰騰的踱着步,不時停下來探嘴吃幾口路邊鮮嫩的青草。
離開了呂府後,兩人共騎着呂雉贈的老馬一路南下,橫穿九江郡,過了大江來到會稽境內。
兩人共乘一馬難免有肌膚相碰,開始的時候虞妙弋還有些忸怩之色,後來也漸漸習慣了。韓信來到這個世界後那麼多年,第一次和女孩子這麼親近,這麼長時間的相處不由心生好感,隱隱多了一些說不上來的情愫。
這一路是越走越慢,從盱眙到會稽境內,不過一千里的路程,兩人騎着老馬足足走了近一個月。
一路走走停停,看見山水名地就上去遊玩一番,有時候甚至停留數日。虞妙弋也不催促,其實她心中更不願意回家。一路上和韓信遊山玩水的,不時說說笑笑甚爲開心,只恨不得這一路永遠走不完。
她雖然年紀尚小,不是很懂男女之情,但覺得和韓信在一起就開心無比,一想到要回家就千般不願。
這一日,二人沿着驛道走了大半天,韓信擡頭看了看天,已經是接近黃昏,便和虞妙弋說道:“快天黑了,我們找個地方休息吧。”
虞妙弋點了點頭。這一路上和韓信相處,雖然大部分時候都是露宿荒山野嶺,可韓信並沒有讓他受什麼苦。他雖然平時看起來嘻嘻哈哈沒個正經的樣子,辦事情卻出奇的穩妥,總能想着法子弄出一些最好的住宿和食物。
果然,沒走多遠就看見一處荒廢的驛站,雖然破舊,但也能遮風避雨。
驛站和驛站之間的間隔是有一定標準的,韓信是心中計算着驛道兩個驛站相隔的距離,從上一個停留的驛站算來,大概晚間前能到下一個驛站。
驛站看上去已經荒廢很久了,夕陽的餘暉照在殘破的瓦礫上,不時會驚起幾隻在覓食的烏鴉,一陣呀---呀亂叫。看驛站牆壁上的花紋圖案,應該是故楚國時期設立的。秦國統一六國後,大開阡陌修直道,以貫通南北。象這種鄉野小路上的驛站,慢慢也就荒廢了。
韓信推開驛站虛掩的破門,發現旁邊柱樑上還拴着一匹白馬,裡面早已坐着一人。
那人坐在牆角的草堆上,藉着破窗透過的餘暉,左手持着一段枯枝,正在躊躇着何處下筆。地上是一副用枯枝畫出的圖像,上面有着幾條凌亂的線條還有一些圈圈。
那人正專心致志的看着地上的圖,對二人的到來充耳不聞。
“打攪了,這位老兄。”韓信倒是不客氣,栓好了馬便大大咧咧的往那人旁邊一坐,大聲道。
那人這才擡起頭來,看着韓信愣了一下,有些驚訝的說道:“原來是你呀,這位小兄弟。”隨即略帶歉意的又對虞妙弋笑了笑,解釋道:“剛剛在下正在專心思索,一時無禮,還望二位見諒。”
這人正是前幾日在盱眙城相卦之人。
虞妙弋也甜甜的回笑了下,算是打了個招呼,坐韓信身邊坐下,整了整有些凌亂的頭髮。
那人見韓信一直盯着他所畫之圖看,不由心中奇怪,忍不住出言相問:“你也懂九宮戲?”
韓信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那人頓時大感興趣,從地上撿起一段枯枝,信手又在身邊重新畫了張圖,落筆在圖中畫下一個小圓圈,然後擡起頭來微笑的看着韓信。
乾元用九。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不管後面如何,開始佔據這個位子,便佔據了天下中樞,近可攻退可守。那人起手中規中矩,用的是陽謀王道之術。
那人很久以來一直都是自己和自己下着九宮戲,難得遇見也會此術之人,故面露喜色,生起了比試之心。
韓信略一思索,信手撿起一根枯枝在左下角畫上一叉。
坤六。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既然你佔據了天時,我便強據地利,中樞即去,便從邊角之地入手,斬殺你的大龍。兵行險招,用的是兵家詭道之術。
兩人你來我往,面色漸漸都凝重了起來。小小的方寸之地廝殺的異常慘烈,旁邊的虞妙弋初時還看的一頭霧水,後來慢慢的看出點門道來了,也漸漸的沉入進去。
最後兩人越下越慢,每一步下筆都要考慮良久,都緊縮眉頭,渾然不覺外物。圖上大勢已分,那男子持子佔據中樞,渾然連成一塊,韓信則佔據四角,遙相呼應,堵截中央大龍突出。大龍雖勢大,但顧此失彼,始終無法突出。邊角之子也只能保持不敗之勢,卻也奈何不了大龍。
虞妙弋看了許久,始覺得脖頸痠痛無比,眼睛痠痛,這纔回過神來,發現天色早已暗,下棋的二人卻渾然不覺。
這時那人忽然“哈哈”一笑,棄樹枝在地。道:“痛快,痛快,好久沒下過這麼酣暢淋漓的棋局了。”
說完笑着看着韓信,暗付此人天賦之高,實在罕見,本來在盱眙時就覺得他談吐不凡,現在更看高了幾分。
九宮戲相傳是姜太公在渭水之畔閒來無事所創,以天下之勢賦以棋理,包含易理河圖洛書之學,精妙非凡。那男子生平向來自負天資極高,想不到卻被這個小自己十多歲的少年逼平。
韓信也含笑着扔掉手中的枯枝,心底下也是大爲佩服。
自從老孃教會他九宮戲以來,算上前世韓信已經苦練了十數年,唯一的對手就是老孃,這人的棋藝居然能和他下的旗鼓相當。
看來天下間奇人異士甚多,倒是他韓信小覷了天下之才。
那男子微笑的問道:“敢問小兄弟棋藝是何人所授。”
韓信覺得他器宇軒昂、談吐不凡,本來就有心結識,便如實相告道:“是我娘教的。”
“令堂所授。”那男子臉上露出訝色,看韓信摸樣又不像作僞,奇道:“沒想到天下竟然有如此奇女子,可笑良竟未曾耳聞。”
韓信一陣頭皮發麻,排除家庭暴力的因素,老孃這個‘奇女子’的稱號倒是當之無愧。他十數年所學,不過是她所通曉的皮毛而已。家中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卻偏偏藏書萬卷。死時連一張完整的席子都沒有,卻要韓信將她葬在可居萬人之地。這樣的女子,即便縱觀史書,也未曾見過有何人能與老孃相比。
“在下淮陰韓信,敢問兄臺貴姓。”韓信拱了拱手說道。
那人微微一笑,還禮道:“在下城父張良。”
“張良,可是古博浪沙擲百斤鐵錐誤中副車的張良。”一旁的虞妙弋忍不住掩口輕呼出來。韓信更是瞪大眼睛,仔細的打量着這位少年時就以行刺始皇而名震天下的俠士。
張良微微一笑,點頭道:“正是在下。”
虞妙弋目光上下打量着張良,看他容貌清瘦,有些不信的問道;“你能擲百斤鐵錐?”
張良哈哈一笑,道:“姑娘,擲鐵錐的又不用我親自上場,我只是請了個大力士而已。”
虞妙弋點了點頭,這才全信。一旁的韓信忽然笑眯眯的插了句話,道:“張大哥,你就這麼信任我們呀,不怕我們去告密嗎。要知道,你的頭顱可值一百金呢。”
張良一怔,隨即拍手笑道:“我要是以如此想法猜疑,那未免太小看二位了。良平生自負精於觀人,諸位絕非貪利忘義之人。故如實告知,以免顯得良小家子氣了。”
韓信點了點頭,心道也是。爲了區區一百金出賣如此豪傑,自己確實做不出。
不過要是再高一點,韓信嘀咕着。這就很難說了,得看你大爺我的心情怎麼樣了。
虞妙弋淺淺一笑,“張大哥,你也喜好於相人之術呀,難怪上次去問那個老道。”
張良笑着搖了搖頭,沉呤道:“這位小姑娘你可說錯了,我擅長的是觀人之術,而非相士之說。”
虞妙弋奇道:“兩者有什麼區別嗎?”
張良呵呵一笑,見她天真爛漫不由心生好感,微笑的解釋道:“相由心生,一個人的天性和潛質能通過面相表現出來,有些人天生容易讓人親近,有些人天生讓人心生厭惡,這就是謂之爲‘氣’。當然一個人光有氣還是不夠的,還得借勢,天時、地利、人和之勢。比方說一人長得有帝王之象,卻生於太平之世,終生碌碌無爲,因爲他只有帝王之氣,卻無帝王之勢。所以我專研的是觀人之術,而不是相人之術。”
見虞妙弋微微頷首,又說道;“打比方說姑娘你,你命格貴不可言,但身爲女子,多是借你未來的夫君之勢,所以此爲變數。正如韓信小兄弟那天所言。天道渺渺,並非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所能勘破的。”
“哦?張大哥,那你觀我‘氣’如何。”韓信笑着說道,臉上依舊是那副懶洋洋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