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池位於大河以南,是地處齊趙交界之處的一個小縣。出了齊地的沂蒙山脈向北便是一馬平川的大片平原,趙國強盛之時,陳池便爲趙國鐵騎之下,待至長平之後趙國勢頹,便被強齊收爲要地,及至最後齊國苦嚐了坐視五國亡秦的惡果,陳池復爲秦縣。一直到始皇三十七年,陳池已經近平靜了四十餘年。
可這種平靜現在卻被打破了,數千大軍在原野之處對峙,厲兵秣馬,劍拔弩張,卻穿着同樣的鎧甲佩戴者同樣的兵器。
人數較少的一方約爲千人,爲清一色的騎兵,當先的一名將領揚鞭縱馬向前,厲聲喝道;“我乃大秦南征軍校尉陳宇,奉任囂將軍將令,特將貢品呈送陛下。你們是什麼人,竟敢阻攔陛下的貢品,不怕被株連九族嗎?”
另一方也是秦軍裝束,只是和陳宇的部下在裝束細節上有些微小的差別,且大多爲步卒,人數卻較對方多上數倍。領軍的是一名瘦小的中年男子,輕捋着頜下的山羊鬍須,神情有些心不在焉。雖然是穿着武將的鎧甲,確是一副文官的姿態。此人正是廬江郡守高柔,他奉趙高之令,持着虎符星夜前往蒼山大營調動了六千名戍卒,來堵截任囂送上貢品的使隊。
見陳宇向前大聲的質問,高柔回頭看了看身旁馬上的裨將,那名裨將會意,催馬上前,大聲說道:“我家大人奉陛下之命,特來迎取貢品,陳校尉一路辛苦,請將貢品轉交給我們。”
陳宇臉上閃過一絲疑色,迎取貢品怎麼會帶大軍前來,而且這陣勢分明是秦軍迎敵用的。
“敢問上使,可有陛下聖旨?”
那員裨將猶豫了下,看了眼高柔的臉色,緩緩搖頭。
“那請問可有手詔或者丞相疏令?”
高柔臉上已經露出不耐之色,一催馬上前,高舉虎符厲聲道;“奉陛下口諭,特來迎取嶺南貢品。虎符在此,你區區一個校尉,竟如此多事,速度將貢品交來我等好去呈送陛下。要是誤了事,株你九族。”
陳宇臉色沉重,他看出來對方的意圖。大軍所向,如果他不將貢品交給他們的話,那肯定就是要動手自己取了。
“備戰。”陳宇大吼一聲,身後的千餘騎一致下馬,迅速結成圓形方陣。馬匹車架在中,弓弩手在前,長戟隨後,手中盾牌砸地,齊聲大聲呼喝。
這一隊南征軍雖然人少,卻是百戰之兵,動作整齊步伐一致,氣勢上並不輸於高柔所帶大軍。
高柔咬牙怒喝道:“你膽敢抗旨。”
陳宇一拱手,大聲道;“大人既無聖旨也無手諭疏令,恕在下不能從命。”說完催馬回到陣中,任高柔如何暴跳如雷的恐嚇,也不理睬。
高柔見已經騎虎難下,只能咬了咬牙,一揮手。身後的千餘名弓弩手大步上前,半跪在地。
陣中陳宇大聲呼喝變陣,陣前的弓弩手和長戟手迅速退回盾牌後。重步兵向前,大盾立起,後排的士卒則高舉護盾。
“放。”
數千餘弩箭便如漫天蝗蟲般遮天蔽日、迎面而來。零散的羽箭從盾牌的空隙中射入,不斷有士卒中箭倒下,卻立即有人接替而上舉盾填補,方陣仍是嚴密無比,巋然不動。
陳宇的部下雖爲騎兵,可嶺南之地並不適合騎兵作戰,所以只是用馬匹車架代步以提高機動力,遇戰仍下馬爲步兵。這次原本前往咸陽,任囂並未特意囑咐,陳宇便習慣性的將步卒用的重裝用馬車隨軍帶上,卻不料在陳池派上了用場。
高柔見箭陣用處不大,臉色愈發陰沉,猛的一揮手。身後傳令兵紅旗揮動,弓弩兵聞令兩邊散開,讓出道路。
擂鼓響起,軍陣踏着整齊的步伐緩緩向前。十餘輛三駕戰車在前,戰馬踹着粗氣慢步前進,不耐煩的打着響鼻催促着御手。大股步兵方陣則隨後,平舉着長戟,呼喝着整齊的口號跟隨着陣前的戰車。開始只是正步保持着方陣,到後面越接近對手步伐便越來越快,轉爲小跑衝刺。
陳宇大喝:“變陣。”
原本緊密的盾陣忽然散開,空出數條通道,手持着弩機的輕兵大步上前,半跪下隨着口令齊齊發射。雖只有區區兩百餘人,可也讓對手的一陣人仰馬翻,攻勢爲之一滯。
見敵軍漸近,弩手迅速退回陣中,拋下弩機拔出佩劍。盾陣重新合上,一身重甲的步卒則緊咬牙關,蹬地用肩抵住重盾。長戟透過盾間的空隙,高高豎起,整個南征軍方陣便如同一個緊縮的刺蝟般。
馬蹄踏下,戰車如雷,大地上傳來的震撼聲越逼越近,震的大盾後的秦軍士卒心臟彷佛都要跳出來了,一個個臉色蒼白,肩膀緊抵大盾。他們並不畏懼戰場,這十多年他們經歷了太多的生死廝殺,可是還是第一次面對穿着同樣鎧甲握着同樣兵器的同袍,每個人心中都有疑問,卻沒有人可以給他們解答。
或者說已經沒有時間給他們答案了。
“殺!”
奔馳着的戰車狠狠的撞向方陣,戰車仰天翻起,迎接它落下的是如林的長戟。重餘千斤的戰車砸下,方陣中被砸中的士卒非死即傷。
十餘輛戰車如同重錘般砸下,巨大的衝力讓南征軍的方陣深深的凹陷進去。盾後的重步兵不斷倒下,後續的士卒則相繼頂上,咬着牙拼死頂住巨盾,也不顧口鼻中溢出的血絲。
他們都是老兵,深知一旦方陣被破,那等待他們就會是一場屠殺,唯有拼死頂住,纔有活路。
戰車過後,衝鋒的步卒轉瞬即至。原本以爲戰車能撞開對方的方陣,卻不料方陣仍然巋然不動。衝在最前排的士卒驚恐的發現迎接是如林的長戟和高聳的巨盾,想停下來轉身卻被後面的人推着向前。
“啊、啊”一陣陣慘叫聲響起,卻很快湮沒在戰場的喧譁聲中。長戟刺入肉體的聲音,被刺死的士卒臨死前不甘的撞向大盾發出的巨大聲響。盾牌後的南征軍士卒面無表情的抽戟甩掉戟上的屍體,再刺入。機械的收割在一個個敵軍的生命,這時候再沒有人會去想爲什麼要殺同樣裝束的同袍,只是不停的刺入,拔出,再刺入。
進攻方的屍體很快在陣前堆上了厚厚一層,幾乎齊腰深。進攻的士卒踏着屍體,幾乎與盾牌持平,居高臨下的抵消了一部分不利。南征軍開始出現了傷亡,最初的幾人,幾十人,最後的幾百人。
高柔早已發現了己方這方面的優勢,便催促着手下不斷向前填補,不惜用人命來堆出勝利。
陳宇沉着臉,他早已看出了兵力不足是他致命的缺點,雖然南征軍的傷亡遠遠較進攻方少,可高柔的兵力足足是他的六倍。高柔他耗得起,陳宇卻耗不起,這樣下去遲早方陣會被攻破。
陳宇猛的一揮手,“來人,去燃起狼煙。”
一輛馬車被推倒,上面裝着的狼煙被點燃,筆直的狼煙沖天而起。正在苦撐着的士卒見狼煙點起,以爲援軍即將到來,頓時士氣大振。
其實陳宇心中很清楚,能有援軍來的情況微乎其微。這裡已經臨近沙丘行宮,卻莫名其妙的遭到大軍堵截,一定是帝國的上層出了什麼變故。既然對方能輕易的調動大軍來攔截,那周邊郡縣的戍卒就算見了狼煙,也絕不會出城相援。他之所以下令點燃狼煙,不過是想讓部下多一點盼頭,能抵抗多些時間。
高柔見狼煙燃起,心中莫名的多了一絲慌亂。下馬揮劍,再無一絲風度,只是發瘋般喝令着後續的士卒向前,拿下陳宇所部。
南征軍方陣頓時壓力大增,原本勉強支持的形勢岌岌可危了起來。方陣越縮越小,最後只能背靠着馬匹車輛,連陳宇都帶着親兵上前忘死廝殺。
陳宇奮力的劈下了眼前一名士卒的頭顱,猛的一抹臉上的鮮血,對着身邊的一名親兵沉聲嘶吼道;“快,把貢品點燃,決不能讓它落入到叛軍手中。”
又轉身廝殺了一陣,回過頭來見那名親兵仍然一動不動的愣在那,不由大怒,惡狠狠的說道;“你沒聽見我的話嗎?再不去我殺了你。”
“大人,請等等,你看,似乎有些不對勁。”
陳宇隨着他的指望望去,卻見叛軍的攻勢忽然停住,陣中不知何時響起了咚咚的戰鼓,叛軍們便如同潮水般紛紛退後,只是留下一地的屍體。
“看那。”一名眼尖的士卒站在馬車上,猛的指向遠處的地平線。遠處的天邊出現了一條細長的線條,漸漸擴展,竟是一大股的騎兵,正以排山倒海之勢向戰場衝來。
當先的一名騎士從懷中掏出了號角,勒馬‘嗚嗚’吹起。
“羽林,是羽林,陛下的親軍,是蒙毅大將軍。”陳宇看着遠處一面碩大寫着‘蒙’字的戰旗,驚喜的喊出了聲音。倖存下來的數百名南征軍士卒頓時歡呼,揮舞着兵器齊聲吶喊。
相比於陳宇的狂喜,高柔卻是面如死灰。他已經把全部的身家性命壓在了趙高身上,如果失敗的話,他高柔肯定逃不了誅滅九族、城門車裂的命運。
“傳我將令,結陣抵禦。”
倉促之間從進攻轉爲防禦談何容易,一陣慌亂,叛軍才勉強的做到,大致的結成了方陣,前沿的將領則是不停來回奔跑,大聲的呼喝着:“扎穩腳跟,準備迎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