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池軍營。
天色已然暗透, 多數兵將業已歇下。
軍營一角的帳內,卻依舊是燈火通明。
帳內不時傳來令人膽寒的鞭打之聲,卻始終未曾聞得有人痛呼。
章禹奚舉步踏入帳內, 第一眼就看見被吊起在營帳中央, 幾乎已經遍體鱗傷的鏡涵。
暗黃的火燭下, 他的臉色顯得更加蒼白, 連脣上也沒了絲毫血色, 他見章禹奚進來,竟是瞬間斂去了所有忍痛的神色,只餘了一抹笑意。約莫是因爲體力不支的關係, 竟是顯得有些懶懶散散的,“章將軍。”
章禹奚卻不理他, 只是看向旁邊站着的另一人。
那人心領神會地上前兩步, “將軍, 這小子倒是硬氣得很,咱們兄弟幾個問了半天, 他卻連一個字都不肯說。”
章禹奚點點頭,結果施刑那人手中的鞭子,掂量在手裡看了看,而後一把扔在了地上,佯怒道, “你們拿這麼普通的東西來招待楚將軍, 未免太過失禮。”
手下的幾人面面相覷, 正不知所措間只聽見章禹奚向帳外揚聲道, “拿進來吧。”
很快有人走進帳中, 那人手裡,捧着一根長長的鞭子, 而那鞭子竟然是青色的,上面凌亂分佈着尖銳的倒刺,似乎正幽幽然泛着冷光。
章禹奚從那人手裡接過鞭子,揚手輕輕甩起鞭梢,往鏡涵的方向又走近半步,“楚將軍,我勸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鏡涵笑笑,雖然聲音已經沙啞得不行,卻依舊好似漫不經心,“章將軍難道不覺得,就算是刑訊一事,也要各憑本事嗎?”
章禹奚笑得更加陰冷,“好一個各憑本事!但是楚將軍,我還是要勸你一句,負隅頑抗是沒有用的,不如早早地應了我的條件,免得白白生受這許多折磨。”他低下頭看看自己手裡的東西,“我手中這鞭子,是由百年的碧玉藤編制而成,更妙的是這上面的刺,細長卻又堅韌……”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揚起手,一鞭狠狠地抽下,自鏡涵右側鎖骨處一直落到左側腰間。
只這一下,帳中幾人都看到鏡涵臉上倏然變了顏色,身體也不禁繃直了幾分,他的雙手被吊着,腳也沾不到地,頭忍不住向後仰去。他一直強忍着不想讓自己喊叫出聲,死死地咬着嘴脣,這一鞭落下,脣上便是添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章禹奚並未馬上再次動手,他看着鏡涵的臉色稍稍平復下來,聲音裡更添了幾許惡意,“楚將軍,章某敬你是少年英雄,就再勸你一句,識時務者爲俊傑,你遞了降表許了我秦遲國的條件,我立刻差人送你回去,且有生之年不再踏入東楚半步。”
鏡涵狠狠地吸了口氣,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發顫,“呵,城池十二座,你們……好大的胃口!”
章禹奚也不惱,臉上依舊帶着三分笑意,順勢揚起鞭子又抽了他幾下,手上的動作看上去不緊不慢,實際上卻是刁鑽狠毒得厲害,饒是鏡涵再堅忍,此刻也是不由得輕呼出聲。
先前施刑的小將領跑到章禹奚身邊,略帶討好道,“將軍,還是讓小人來動手吧。”
章禹奚搖搖頭,神色間甚至帶上了幾許興奮,“不必,楚將軍是貴客,自然要由我來親自招待纔不失禮數。”
又斷斷續續地打了不過十幾下,鏡涵已然受不住昏厥過去。
旁邊的人見狀急忙拎起早已在帳中備好的水桶,剛想潑過去卻被章禹奚制止,正遲疑間就聽得他帶笑的聲音,“這水在帳中放了多久了,怎麼這麼不會做事?還不快去重新打了井水來伺候楚將軍?”
不過半晌,那人重新提了水桶過來,八分滿的水面上,隱約還能看見些浮冰。
依舊是方纔那人,依舊是討好的語氣,“冬夜嚴寒,不得已只能鑿冰取水,不過將軍放心,屬下已經往冰水中倒進了粗鹽,想必不消片刻所有的冰就都該融了。”
章禹奚聞言,露出了踏進帳內以來第一個略帶讚賞的笑容。
而此刻,寧遠軍營主帳內。
一身夜行衣的雲舒和雲炎二人幾乎是悄無聲息地踏入帳內,徑直走到案前跪倒,“皇上……”開口的人是雲舒,“秦池軍營戒備森嚴,屬下無能,未能找到殿下置身何處。”
鏡辭嘆口氣,語意倒還算溫和,“起來吧,他們是有備而來,怎麼會叫你們輕易得手。”
雲舒和雲炎沉默着起身,看看主帳內垂手而立的幾位將軍,雲炎努力忍了忍,卻終究沒忍住衝口而出,“接下來皇上作何打算?”
仔細看才發現鏡辭的臉色差得過分,表情也似乎疲憊至極,“你的意思呢?”
雲炎沒想到他會有此一問,愣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屬下以爲應當好生部署,盡全力營救殿下!”
鏡辭沒有說話,倒是雲舒聞言不禁輕斥,“別胡說,大局爲重。”
一旁本該去休息卻依舊堅持不肯離開的雲非也很快接話,“殿下被那章禹奚抓到之時也曾囑咐,不可冒然行事。”
雲家四兄弟中,雲炎的性格最爲衝動,此刻雖也覺得有些不妥,卻還是揚聲道,“殿下落到敵人手中,說不定現下就已經受了不少折磨,殿下他……”
說到一半,看着鏡辭倏然而變的臉色,不由得將後面的話全都嚥了回去,人也重新跪倒,“屬下一時失言,請皇上降責。”
鏡辭只揮了揮手,“無妨,你先起來。”他覺得自己的頭有些發疼,伸手按了按,而後才轉向另一邊,“程將軍意下如何?”
被點名的程瑞上前一步,沉聲道,“皇上,末將認爲,今次一戰我軍本就略處下風,如若調集全部兵力營救將軍雖然不是不可以,但是風險太大……”說到這裡他沉默了片刻,像是有些於心不忍,“爲今之計,也只有按部就班地部署好兵力,看那秦池軍接下來如何行動。”
鏡辭有些失神的模樣,良久,才長長地嘆息一聲,“就依程將軍所言,且看秦池軍有何後招。另外,”他站起身來,環視帳中站着的幾人,肅聲道,“即刻起任程瑞爲軍中主將,任何事宜均聽從程將軍命令。”
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注定是個無眠之夜,安排過之後的相關部署後,衆將領還是很快告退稱讓鏡辭好好歇息。
雲炎也帶了雲非回去休息,雲舒和雲影職責所在,雖然亦退到帳外,卻依舊在暗中保護着鏡辭。
主帳內倏然安靜下來,鏡辭看着案上忽明忽暗的燭火,心裡愈發難受起來。
面對衆人的時候,他可以冷靜自持地說出一切以大局爲重。
然而……顧全大局?該死的顧全大局!
從來沒有一刻,鏡辭覺得這樣無力。
他自然明白雲炎說的沒錯,恐怕此刻,鏡涵就已經受了不少折磨,可是,他卻不能……
鏡涵是在一片冰冷刺骨的寒意中醒過來的。
他冷得全身發抖,只想要將身體蜷縮起來,卻終究完全沒辦法做到。
只消片刻,刺骨的冷卻又變成了火辣鑽心的疼,無法紓解的痛楚逼得他只想放聲嘶叫,而下一刻,新的一輪疼痛又毫無徵兆地襲來。
他睜開眼睛,只見得那碧玉藤鞭上下翻飛的影子,凌厲的破風聲起,而後驟然消失在自己身上。新的傷痕勾起先前的疼痛,和着尚未完全消化的井水的冰冷還並未全然融化的鹽粒帶來的噬痛,鏡涵覺得自己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喉中一陣腥甜,鮮血順着嘴角淌了下來。
章禹奚揮鞭的力道絲毫不減,角度也更加刁鑽起來。他緊緊盯着鏡涵,眉頭微皺,臉上卻仍舊是玩味的笑容。
捆住鏡涵的粗麻繩已經深深陷到他的手腕之中,一雙手承受着全身的重量,此刻已是毫無血色的慘白,似乎還微微泛着青色。先前他還勉力能攥緊拳頭似乎如此就能抵禦疼痛,此刻卻早已無力地鬆開。
隨着每一下鞭子落下,鏡涵的身體便隨着那力道微微一晃,他將頭仰起來,看不清神情,只能見到修長而蒼白的頸子上已是青筋盡顯。
章禹奚眯起了眼,聲音裡帶了絲絲冰冷,“還不打算鬆口嗎,楚將軍?”
迴應他的,只有一聲模糊的輕笑。
章禹奚帶着笑意的眼神倏然陰鷙起來,手裡的鞭子不由得揮舞得更加狠厲。
鏡涵的雙腿無力地垂下來,那鞭子依舊在自己身上各種肆虐,沒有規律,更不會考慮他承受的極限。他已經不必再擔心自己會喊叫痛呼,因爲他已經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劇烈的疼痛讓他透不過氣來,喉嚨像是被什麼生生堵住似的,撕裂一樣的疼痛完全封閉在身體之內,絲毫不得排解。
他輕輕地勾起了脣角。
他這輩子捱過多少疼?好像,也記不清了呢。
只是,那些由皇兄賜予他的疼痛,始終是帶了情義也帶了溫暖的,也正是因此,纔會讓人心甘情願地忍耐承受吧。
心念及此,鏡涵眼中漸漸浮現了幾許清明。他不能軟弱,他只能堅定。
第三次昏厥過去又第三次在冰鹽水下輾轉醒來的時候,鏡涵看見斂去笑容的章禹奚恨恨地將鞭子摔到了地上。
鏡涵狠狠地吸了口氣,感受着每次胸腔起伏帶來的巨大疼痛,卻是揚起了一個清冷諷刺的笑容。
即便身形已經狼狽不堪,眼中依舊是堅定的神采,氣勢不減彷彿依舊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他冷冷地看向章禹奚,儘管雙脣不住顫抖,說出口的話卻帶着極盡嘲諷的意味,“章將軍原來也不過這點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