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下了整整一夜。
長樂宮內負責灑掃的宮女們早早地提着掃帚準備各司其職,見到正殿門前跪着的人時不由得微微怔住,帶頭的一個喚作春蕊的踟躕了好一陣子正欲壯着膽子上前,卻突然聽得殿內傳來一句,“秋意,去請太子殿下進來。”
這聲音很低沉,卻極爲威嚴,就算少有機會面聖,在這長樂宮中誰又會辨不出說話的正是當今聖上?
殿內話音剛落,旋即,長樂宮掌事宮女秋意已然從正殿走出,依着規矩見了禮之後方道,“太子殿下,皇上請您進去。”
那被喚作“太子殿下”的少年這才慢慢從地上撐起來,想是經過一夜大雨的緣故,他身上白色的長袍幾乎緊緊地貼在了身上,原本綰得整齊的長髮也有幾分散亂。然而饒是如此,他竟也不顯得有多狼狽,稍稍整了整衣衫,向秋意道了聲“多謝”,這才舉步走入殿內。
待到在殿內站定,他很快復又拜下,“兒臣鏡辭,見過父皇,見過如母妃。”
坐在上座的皇帝只淡淡地“嗯”了一聲,並不吩咐他起身。
沉默片刻,楚鏡辭擡起頭,朝着如妃的方向重新施了一禮,“鏡涵言行無狀衝撞瞭如母妃,鏡辭在此代他向如母妃賠罪。日後鏡辭定會對他嚴加管教,類似的事不會再發生。”
那如妃只轉頭看了皇帝一眼,略帶嗔怪,“皇上您也真是的,鏡涵那孩子少年心性,臣妾既是長輩,又哪裡會真的和他計較?皇上關心臣妾不假,但是這樣不是顯得臣妾心胸狹窄連個孩子都容不得嗎?”
如妃有在皇帝面前這樣說話的權利。
果然,那九五之尊並沒有面露不悅,甚至是笑了笑,“倒是朕欠考慮了。”說着轉向鏡辭的方向,“還不謝過你如母妃?”
楚鏡辭依着規矩向如妃見禮,口中只稱“謝如母妃寬宏大量”,如妃的確不願再爲難他的樣子,溫聲勸慰兩句,而後便囑咐他回去休息。
楚鏡辭擡眸往皇帝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斂了神色,“是,兒臣告退。”
走回自己所住的祈合宮時,掌事宮女初棠正在院內焦急地踱步,見他回來連忙迎了上來,“殿下!”
楚鏡辭只淡淡一笑,示意她安心,“初棠,命人準備一下,我要沐浴更衣。”
初棠做事極爲妥帖,不過片刻便已經準備好了一切。
全身都泡進溫熱的水中,楚鏡辭微微闔了雙眼,也說不清心裡究竟是什麼感覺,母后雖貴爲一國之母,卻並不討父皇歡心,這一點他是從小就知道的。連帶得,自己和鏡涵,作爲母后的兒子,也是不討父皇喜歡的。即便自己被立爲太子,這江山,恐怕,父皇也並非是想交到自己手上的吧……
母后還在世的時候,自己和鏡涵多少還能得到些許照拂,只是一轉眼,竟已是十年。母后離世,已然整整十年。
這十載之中,所歷經的種種艱辛,恐怕也只有自己能夠知曉,知道自己無可怨怪,只是有的時候難免還是會覺得心冷……
也不知道泡了多久,突然聽到門外初棠的聲音,“殿下,淺歌小姐在正殿等您。”
楚鏡辭應了一聲,很快地收拾得當,換好了衣服走到正殿。
秦淺歌見到他,趕緊起身施了一禮,嘴上的稱呼卻是很親暱的“鏡辭哥哥”。
這秦淺歌本是東楚國振威將軍秦墨之女,十二年前秦將軍在與青霄國一場大戰中以身殉國,夫人聞訊悲傷過度竟自縊追隨而去,家中只餘尚不足三歲的幼女淺歌。蒙皇家體恤,淺歌被接入宮中由皇后娘娘親自撫養,一切禮遇視同公主。
雖然不到兩年之後皇后便因病去世,在這宮中,淺歌依舊是同鏡辭、鏡涵兄弟最爲親厚,就連皇帝都不大限制他們之間的來往,宮裡幾乎無人不知只待她行過及笄之禮便會被封爲太子妃……
聽她這麼稱呼自己,楚鏡辭心裡便已經清楚了些什麼,稍稍揚了揚脣角,開口時的聲音很溫和,“淺歌此番前來,是爲鏡涵那小子求情的吧?”
秦淺歌也不隱瞞,“是的。鏡涵這次的確是莽撞了,但是……”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思索更好的措辭,“鏡辭哥哥你也知道的,鏡涵恐怕是寧可你罰他也不願意你不理他。”
楚鏡辭眸光一閃,沉默片刻最終還是道,“我們去看看他吧。”
因爲衝撞瞭如妃而被楚鏡辭勒令思過的楚鏡涵正在自己所住的棲霞宮內一間顯得有些破舊的瓦房內,坐在桌前,提筆在宣紙上寫着什麼。
楚鏡涵並未凝神,一張紙尚未寫到一半,心思就已經飄遠了,他的確是“衝撞”瞭如妃沒錯,但是爲什麼……他就只留下了一句“給我滾回去閉門思過”,甚至都不問問原因呢……
再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紙上已經暈開了一大片墨跡,楚鏡涵不由得更加煩躁起來,忍不住一把就狠狠地將手中的毛筆摔到了桌上。
幾乎就在同一個瞬間,瓦房的門,被推開了。
看着楚鏡辭微微一怔後迅速染上怒氣的眼眸,楚鏡涵心裡忍不住泛起了點點懼意,然而,臉上的神色卻是愈發倔強起來。
楚鏡辭兩步走進室內,拿起那張已經慘不忍睹的宣紙端詳片刻,“楚鏡涵,你這是跟我置氣呢?”
楚鏡涵輕輕咬了咬嘴脣,稍稍退後一步,向楚鏡辭見禮,“回殿下,鏡涵不敢。”
宣紙已在手中被團成一團,楚鏡辭欺身向前,聲音更冷了幾分,“不敢?你有什麼不敢的?!”而後想到什麼似的怒氣更甚,“你剛纔叫我什麼?!”
楚鏡涵有片刻的踟躕,然而終究,他只是平淡了表情恭聲道,“太子殿下。”
楚鏡辭復又上前一步,壓迫性極強地俯視着他,“你再叫一遍?”
楚鏡涵不甘示弱地半仰起頭,“太子殿下。”
楚鏡辭已經揚起了手,因爲憤怒,聲音都有些微的顫抖,“你有沒有膽子再叫一遍?!”
尚未來得及開口,一直跟在鏡辭身後的秦淺歌已經忍不住跑了過來,“鏡辭哥哥,你別衝動!鏡涵的脾氣你是知道的……”說着又轉向鏡涵,“鏡涵,你知不知道,鏡辭哥哥爲了你,昨夜在……”
“淺歌!”楚鏡辭微蹙着眉打斷她的話,沉默片刻,輕輕嘆口氣,“你看看他這個樣子,都已經十六歲了還是學不會內斂,我若能護他一世周全也就罷了,萬一……”說到這裡又是嘆息一聲。
秦淺歌極爲機警地四下張望了一番,輕聲道,“小心隔牆有耳。”
楚鏡涵微微低了頭,先是小聲道了一句“這裡不會有別人”,而後才往鏡辭的方向蹭了蹭,他並不笨,從剛剛鏡辭和淺歌的對話裡他就已經明白皇兄到底是記掛着他的,“對不起,皇兄,這次是鏡涵錯了……”
楚鏡辭聞言只輕笑一聲,“每次都是這樣,認錯的是你,下一次依舊故我的仍舊是你,鏡涵,你自己說,我該拿你怎麼辦?”
楚鏡涵已經低了頭紅了眼眶,輕輕地拉着鏡辭的衣袖,乖覺地選擇了最爲親暱的稱呼,“哥……”
打量了他片刻,鏡辭終究還是狠了心冷了聲音,“看來你這閉門思過並沒有什麼結果,跟我去我寢殿。”
鏡涵擡起頭,滿眼的驚惶,“哥,不要……”
顧不得在一邊想要阻攔自己的淺歌,鏡辭只甩了甩衣袖,“在祠堂跪一夜,希望你從此能知道些輕重。”
一路走回祈合宮正殿,楚鏡辭屏退了所有下人,看了看垂首站在自己身後的鏡涵,只道,“該去哪裡還用我請你嗎?”
鏡涵似乎是微微顫抖了一下,兩步走到鏡辭面前跪下,也顧不得什麼了,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哀聲道,“哥……別罰我去祠堂……我……”說到這裡竟是忍不住嗚咽起來。
楚鏡辭所謂的“祠堂”並不是皇家宗祠,而是祈合宮院落內處小閣樓上供奉靈位地方,雖常有人打理,但畢竟還是陰暗,因爲幼時的一些事,楚鏡涵又是極其怕黑的,此刻也當真是怕了。
秦淺歌猶豫了一下,突然屈膝跪在鏡涵身邊,仰起頭,“鏡辭哥哥……”
楚鏡辭趕忙攙起她,回頭看了一眼正在抽泣的小弟,終究是心軟起來,“去我書房跪到明日卯時再起身。”
鏡涵這才略略鬆了口氣,跪直身子,“謝皇兄寬宥。”
直到鏡涵的身影在正殿消失,淺歌才嘆了口氣,有些感慨,“其實,這又是何苦呢,到最後,心疼的還不是你自己?”
鏡辭努力地笑了笑,“鏡涵這性子,是該好好打磨一下了,不然以後必定是會吃虧的。”
淺歌半是心疼半是憂慮了說了句,“我看每一次吃虧的都是你纔是。”卻也並不再多說什麼,“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剛已經囑咐了初棠煮些薑湯,你記得喝。”
鏡辭應了一句,也沒送她,昨天跪了整整一夜,此刻倒是真的只想回寢殿好好睡上片刻。
再醒來的時候竟已經是暮色四合,初棠親自端了薑湯進來,待到他一飲而盡才略略踟躕道,“殿下,晚膳已經備好,七殿下那邊……”
鏡辭把空碗放回一邊的空盤上,“不用操心,我沒猜錯的話,再過片刻,淺歌就會帶着食水過去了。”
正如楚鏡辭所料,淺歌很快就提着食盒到了祈合宮,她知道鏡辭幾乎是默許了她的舉動,因此也不刻意躲閃什麼,繞過正殿徑直走到書房,推門進去,“鏡涵。”
楚鏡涵依舊跪得筆直,“淺歌,你怎麼來了?”
淺歌只放下食盒,“吃點東西吧。”
鏡涵也不客氣,直接抓了裡面的點心放到嘴裡,“淺歌,謝謝你。”
待到整整一盤點心全部吃完,淺歌合上食盒,猶豫一下,還是開了口,“鏡涵,你別怪鏡辭,他都是爲你好……昨夜,他在長樂宮前跪了整整一夜……”
鏡涵聞言,幾乎直接跳了起來,“皇兄他……”
淺歌略帶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只是不希望你誤會鏡辭的用心。”她將目光投向稍遠的地方,她沒有告訴鏡辭,那一幕,其實她也看到了,在鏡辭去爲鏡涵求情的時候,皇上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就代鏡涵向你如母妃賠罪吧”,那神情語氣裡,竟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