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上, 臣……不願回去。”
鏡辭死死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鏡涵,“擡起頭來!你敢不敢看着朕的眼睛再說一遍!”
沒想到,鏡涵竟然真的很快擡起頭對上了他的目光, 並未有任何遲疑, 一字一句篤定道, “臣不願回盛京, 懇請皇上成全。”
鏡辭似乎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 無意識地後退了半步,伸手指向他,卻是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鏡涵只安安靜靜地跪在那裡, 重新低下了頭,他的心裡痛成一片, 卻偏偏還要裝出堅定不移的模樣, 在一片靜默中只覺得更加難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只聽見鏡辭的聲音從頭上傳來,語意裡已經沒有了剛纔的溫和, 冷得就像是窗外的細雪,“楚鏡涵你可知道,你這是抗旨。”
皇兄會說出這樣的話其實並不意外,只是鏡涵依舊覺得這一字一句就像錘子一般一下一下敲到了自己心裡,他盯着眼前的地面, 深深吸了口氣, “請皇上降罪。”
話音剛落便聽到鏡辭揮起手掌帶起的掌風, 鏡涵也不敢躲, 只等着那一巴掌落下。
然而, 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落到面頰上,下一刻反而是自己的下巴被眼前的人狠狠攥住, 迫不得已之下再一次對上他的雙眼,“楚鏡涵,朕再給你一次機會。朕問你,你是否當真寧願抗旨也不願隨朕一起回去?”
下意識地想要避開他的目光奈何終究無法,鏡涵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似的,低聲道,“臣……不敢求皇上寬宥,請皇上降罪。”
那一刻,鏡涵清楚地看見鏡辭眼中劃過一絲陰鷙,耳邊,他的聲音也愈發冰冷起來,“好……很好,楚鏡涵,你知不知道,抗旨不遵,是什麼樣的罪過?”
鏡涵微微垂了眼,“臣知道……”
鏡辭這才甩開了手,冷哼一聲,“所以你要整個寧王府都同你一起陪葬?”
強行壓下胸前的氣血翻涌,鏡涵定了定神,“皇上宅心仁厚,定然不會爲難無辜之人,所有罪責,請容臣一人承擔。”
鏡辭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忽地嘆口氣,“你是一定要逼朕向你低頭嗎?”
鏡涵卻只深深叩首,“恕臣直言,臣留在永寧,其實是最好的選擇。”
看他這樣的態度鏡辭就知道不管自己再說什麼恐怕都是說不通了,說不生氣失望都是假的,只是此刻,更多的情緒只是疲憊。他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額角,“看來,離開朕身邊兩年多當真讓你放肆了不少,有些事,你先一併想想清楚吧。”
他原本想說“跪到書房門外去”,看看鏡涵瘦削的身影卻終究還是不忍,輕輕搖了搖頭,走出了書房,身後傳來的那一句聽不出情緒的“臣遵旨”讓他的步子更沉重了幾分……
走出書房所在的院落時遠遠看到淺歌在附近徘徊,不時往書房的方向看去,面上憂色漸深。
見她這樣子鏡辭倒是有些心疼起來,走近了兩步喚住她,“淺歌。”
淺歌一怔,“皇……皇兄……”
鏡辭看看她,臉上終於添了幾分笑意,“這兩年在永寧你們也是辛苦了,等過了上元節就隨朕回盛京吧,這幾日你先收拾打點一番。”
聽他這麼說淺歌顯然是有些遲疑,“皇兄……鏡涵他……”
見她似乎是篤定鏡涵不會跟自己回去,鏡辭難免又有些氣悶,無意在淺歌面前掩飾什麼,“當年之事朕不與他追究已是法外開恩,此刻他居然還要再抗旨麼?”
淺歌往書房的方向看看,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只避重就輕道,“在永寧生活的這兩年多並不覺得清苦,雖不敢居功,但看着百姓們生活日益豐裕和樂,心裡總歸是欣慰又帶些驕傲的。”她擡起起頭看向鏡辭,目光清澈,“盛京城是我們的故鄉,有我們的親人,但是永寧,也已經成了不能割捨的一部分。”
鏡辭難免有些怔忪,旋即想明白淺歌話中的含義,略有些不悅,“你們一個兩個的倒是都挺有道理的模樣,但是你這話的意思是打算同鏡涵一起抗旨麼?淺歌,你從前並非這樣不識大體的。”
不重不輕的話,責備的意味也只是淡淡的,淺歌后退半步方纔要跪下便被鏡辭攔住,“才說了不用這麼生分,”說罷淺淺一嘆,“淺歌,有的時候朕真懷念,小的時候你和鏡涵都愛圍在我身邊的那些日子……”
沉默片刻,見淺歌低着頭不說話,鏡辭又溫言道,“淺歌,你回頭勸勸鏡涵,不要再同朕慪氣了。”
鏡辭終究沒狠下心讓鏡涵跪上一整夜,未到三更時分便命雲舒去了書房叫鏡涵起身回去歇息。
時辰已晚,鏡辭卻未有絲毫睡意。
他住的這院落是淺歌特意安排的,安靜清幽得很,甚至連燭火細細的噼啪聲都聽得異常真切。
冬夜的風絲絲寒涼,鏡辭推開了窗,不由得更加清醒了幾分。
順手扯了件袍子披在身上,推開門走到了院子裡。
雪已經停了,鏡辭慢慢地走出院外,想是衆人均已經歇下了,四周安靜得很。
遠遠地見某處依舊有亮光,隱隱約約地還能看到映在窗上的幾個人影,鏡辭又走近了些,聽見屋裡傳出的鏡涵的聲音忍不住微蹙了眉,好好地讓他回去歇息,怎地又跑到這裡……聽這聲音似乎是在同人共飲?
片刻後又聽見屋裡傳來一句,“殿下別再喝了,過量飲酒傷身。”聽聲音似乎是雲非。
鏡辭無奈地笑着搖搖頭,自己一時倒是忘了雲炎和雲非二人自小一直跟在鏡涵身邊,此番兩年多沒見面也難怪急着把酒敘話了,想到這裡心中難免柔軟了幾分,伸手想要去推門進去,卻不料就在這當口門卻是從裡面打開了。
走出來的人是雲舒。
見他似乎是有話要說的樣子,鏡辭很快會意,走出院落到了個無人的地方,雲舒這才跪下道,“屬下自作主張阻攔皇上,請皇上降罪。”
鏡辭笑了笑,“起來吧,不愧是朕的影衛,朕纔在門口站了一下就被你們聽出來了。”
雲舒這才起身,“雲炎與雲非皆是幾乎與殿下一起長大,尤其是雲炎,好容易得了空就去找殿下,屬下想着他們許久未見便也沒有阻攔。殿下看上去興致頗高命人準備了酒菜,稱要與我們兄弟四人好好敘敘舊。”
三兩句話講明白了前因,雲舒略略沉吟,“兩年多未見,殿下的性子似乎比之前沉穩許多,但是也變得有些讓人琢磨不透,屬下想着或許可以試着探聽一下殿下的想法,因此雖知深夜飲酒對談略有些不妥,卻也並未阻止。方纔阻攔皇上也是這個緣由。”
鏡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你們可問出什麼了?”
雲舒想了想,“除了敘舊以外,殿下一直在問盛京之中和宮中的情況,但是……”他擡頭看了看鏡辭,有些心虛似的,“屬下試探着問回京之事,殿下很堅決地說不會再回去。”
鏡辭蹙緊了眉,深深了吸了口氣平復心情,忍着氣問,“他有沒有說爲什麼?”
雲舒低頭,“殿下只說放不下永寧,但依屬下之見……”
見他遲疑的樣子,鏡辭嘆口氣,“你便照實說吧。”
雲舒微微垂着頭,“屬下淺見,雖說對永寧的感情不假,但殿下執意不肯回盛京,恐怕……還是與兩年前有關。”
鏡辭只淡淡地哼了一聲,“說到底還是在耍小孩子脾氣。”
雲舒上前半步,“殿下怕是因爲心結纔會如此,想要他心甘情願地回盛京,還是應該先解開心結爲好。至親兄弟又哪來的隔夜之仇?”說罷再一次跪倒在地,“屬下逾越了。”
這一次鏡辭是親手扶了雲舒起來的,“朕知道了,你不過說了句實話,無需如此誠惶誠恐。”他回頭看了看那院落的方向,“你回去吧,看着他些,喝太多酒傷身。”說到這裡又想到什麼,“順便知會下雲非,明日一早來找朕,朕有話要問他。”
雲舒卻並沒有領命離開,“屬下斗膽揣測,皇上是不是想問雲非先前來永寧傳旨宣殿下回宮之時所見殿下的身體情況?”
見鏡辭點頭,雲舒很快繼續道,“那個時候雲非就說殿下的氣色很不好,擔憂了好一陣子,屬下本想着王妃通曉醫術應該不至於有什麼還安慰了雲非一番,沒想到這次到了永寧城才發現……”
鏡辭沉默片刻,神色漸漸凝重起來,“淺歌自小師從蘇院正,醫術說是勝於宮中大部分御醫也不爲過,怎麼會……”思量片刻,緩緩地嘆了口氣,“罷了,明日得空再去問問她吧。”
站在一旁的雲舒也不說話,倒是鏡辭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過去吧,朕也先回去休息了。”
雲舒應了聲是,很快離去。
而他沒有看到的是,鏡辭並沒有回房歇息,而是在原地站了許久,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