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鏡涵並不喜歡楚鏡灝,當然並不是因爲那一次實際上也算不得衝突的對話,而是因爲他能鮮明地感覺到,一直以來,楚鏡灝對他的敵意。
其實他並不知道這敵意究竟從何而來,亦不願深究。對於這樣的人,自然是喜歡不起來的,但是鏡涵發現,就是這一刻,他居然很擔憂,卻也辨不清到底是因爲子琛的那一句“太子殿下和六殿下今日一同出宮在郊外遇襲”還是那句“據說六殿下傷得不輕。”
在董承軒面前,鏡涵並未刻意掩飾自己的焦慮,把凝霜膏交到他的手裡,只道要他記得按時上藥,宮中出了些事情他要馬上趕回去。
董承軒並未追問什麼,只輕笑着點了點頭。
鏡涵很快帶着兩個侍衛趕回了宮裡,顧不得其他,徑直到了楚鏡灝所住的清和宮。
在鏡辭安排之下,他們二人遇襲的消息並未傳出,因而此刻,清和宮表面上也看不出有什麼不一樣,走進內殿才能看見兩個太醫正在忙碌着。
鏡辭站在牀榻邊稍遠一點的地方,抱着手臂,臉上是任誰都能看出的焦慮和擔憂。
鏡涵上前幾步走到他身邊,也沒有見禮,只輕聲喚,“皇兄。”
鏡辭這才轉過頭來看了看他,沒什麼語氣,“你怎麼過來了?”
鏡涵微微一怔,剛要開口,卻見鏡辭雖然是這麼問,似乎也沒有要等他回答的意思,他甚至都沒有再看他一眼,而是終於按捺不住了似的走到牀榻前,俯身去看楚鏡灝的傷勢。
楚鏡灝倒一直是清醒着的,啞着嗓音輕輕說了句“皇兄不必擔心”,抓着他衣襟的手卻不肯放開。
鏡辭順勢坐到牀榻邊上,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柔聲哄道,“你要是累了就先歇一會兒,皇兄會一直在這裡陪你。”
太醫已經寫好了藥方交給一旁的掌事宮女,然後恭恭敬敬地走到牀榻前,“啓稟太子殿下,六殿下雖傷勢不輕,但萬幸並未傷及要害,只需靜養一段時日便可。”
鏡辭點點頭,正欲說什麼卻被鏡灝打斷,“蘇太醫,大概需要多久才能完全恢復?”
太醫踟躕了片刻方謹慎道,“至少需要半月。”
鏡灝忍不住就要直接坐起來,似乎相當焦急的模樣,“有沒有辦法快一點?”
太醫有些不解,鏡辭卻很快明白過來,忍不住開口勸慰,“鏡灝……”
鏡灝卻只看向那蘇太醫,聲音懇切,“請您想想辦法。”
太醫顯然是有些爲難,好在鏡辭及時開口算是給他們解了圍,“蘇太醫,章太醫,你們先下去吧,今天的事不許張揚出去。”
鏡灝還想說什麼,卻到底不想違背鏡辭的意思,只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袖口,看上去竟是有些委屈的模樣。
鏡辭只又安撫般地拍拍他,把內殿裡伺候的兩個宮女也支了出去,想說什麼,卻看到鏡灝往另一個方向看了看。
順着他的目光看到從剛纔就一直站在一旁也不說話的鏡涵,鏡辭不着痕跡地嘆了口氣,“鏡涵,你也先回去吧。”
終於忍不住走上前去,眼眶都有些發紅,“皇兄要趕我走?”
鏡辭忍不住蹙起眉,“說的這叫什麼話,沒看到你六皇兄需要休息嗎?”
鏡涵並不打算退讓,“皇兄和六皇兄今日爲何要出宮,又怎麼會遇襲?六皇兄急着想要治好傷是爲了十日後的狩獵吧,也就是說並不想讓別人知道遇襲受傷的事了?你們有什麼要事要商量連我都不能知道?”說到後來,激動得連聲音都哽咽起來。
鏡辭的面色更加不悅,倒是鏡灝沉默片刻微微笑着感嘆了句,“鏡涵,你很聰明。”
鏡涵卻不看他,只直直地盯着鏡辭的眼睛,毫不避讓,“皇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鏡辭已經完全沉下了臉,“出去!”
不知聽不出他的語氣已經極爲嚴厲,只是心裡憋着一口氣又怎麼肯輕易退讓,“皇兄!”
鏡辭卻平靜了下來,只是伸手向外指了指,“我叫你出去,聽不明白嗎?”
見鏡涵依舊不動,鏡辭索性起身拉着他的胳膊一路將他拖了出去,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回了棲霞宮直接去書房思過,什麼時候想明白什麼時候起來。”
直到鏡涵的身影慢慢消失,鏡辭才重新走回內殿,若有所思的模樣,卻也不再說什麼。
楚鏡灝半倚在牀榻上,似是猶豫了半晌,才輕聲喚道,“皇兄……”
鏡辭這纔回過神來,“鏡灝,今天……多虧你。”如果不是他在千鈞一髮的那刻擋在自己身前,現在自己還有沒有命站在這裡都說不定。
鏡灝卻只是笑笑,並不想再提似的轉了話題,“真沒想到三皇兄居然……可惜我們並沒有任何證據。”
鏡辭嘆口氣,“這種事,既然做了,自然是不能留下任何證據。”
鏡灝稍稍往鏡辭的方向轉了轉,“所以這件事不宜張揚,否則恐怕會多生事端,甚至被反咬一口。皇兄,十日後的狩獵,我是必定要去的。”
鏡辭又何嘗不明白他的思量,只是……
鏡灝見他不說話,心裡有些發急,言辭間不由得更加懇切,“皇兄不用擔心,就算到時候並未完全恢復,只要多加留心,總是能掩飾過去的。”
看着他一臉認真的樣子,鏡辭只覺得心裡也柔軟了幾分,“我不是擔心這個,只是……”
鏡灝聞言卻笑得更加燦爛,“我明白,皇兄是擔心我的傷勢。但是距狩獵還有十日,足夠我恢復大半了,而且蘇太醫不是也說並未傷到要害沒有大礙嗎?”
沉默片刻,鏡辭終於退讓半步,“到時候看你恢復的情況再說。”
鏡灝點點頭,又想起另一件事,“皇兄還是先去看看鏡涵吧,免得他……”話還未說完就見得鏡辭的神色瞬間冷了下來,後半句話便也說不出口了。
反倒是鏡辭嘆口氣,走到牀榻前扶他躺下,“你先休息一會兒,藥應該還要有一會兒才能煎好,我就在這兒陪你。”
直到夜色漸深,看着鏡灝安穩地睡下,鏡辭才走出了清和宮,想着白天的時候鏡涵離開清和宮時的神情到底還是擔心,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就往棲霞宮的方向走去。
時辰已經不早,大部分宮女內監也早已歇下,然而,就像是知道還會有人來似的,棲霞宮的宮門並未關上,鏡辭甫一踏入,掌事宮女月妍便迎了上來,“奴婢見過太子殿下。”
鏡辭只揮揮手示意她不必拘禮,“你們殿下呢?”
月妍輕聲道,“殿下一回來就去了書房,不讓任何人進去,連晚膳都沒用。”
鏡辭心裡一沉,面上卻是未露絲毫聲色,“嗯,我過去看看。”說着舉步往書房的方向走去。
月妍應了句“是”,有些不放心,便跟在鏡辭身後一起走了過去。
走到書房門口的時候,鏡辭終於還是忍不住蹙緊了眉,回頭問月妍,“怎麼不掌燈?”語氣不輕不重,但隱隱地有幾分責備的意味。
月妍慌忙跪下,“回太子殿下,殿下進了書房之後便不許任何人靠近,奴婢曾想爲殿下掌燈,但是……”
看了看書房內一片暗色,鏡辭回頭說了句“沒你的事了,下去吧”,然後伸手輕輕推開了書房的門。
月光灑進室內,滿地流霜顯得分外清冷。鏡辭清楚地看到,隨着自己推門的聲音響起,鏡涵的身影幾乎是不受控制地狠狠顫抖了一下……
鏡辭承認,自己心疼了。
他比誰都知道,鏡涵有多怕黑,更比誰都清楚這其中的因由,在那麼小的時候親眼目睹了那麼殘忍的一幕,又怎麼可能不怕呢,現在的一切說到底都是那個時候留下的陰影吧……
鏡涵本是背對着門口跪着,聽到聲音忍不住回了頭,見到鏡辭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該埋怨他居然到了這個時辰纔來還是該慶幸他到底還是來了,心思激盪間神色卻益發平靜恭謹,“鏡涵見過皇兄。”
鏡辭有片刻的遲疑,想要叫他起身卻終究還是忍住了,沒有溫度的聲音裡並未帶出絲毫的關切,“我讓你想清楚了就可以起身。”
鏡涵轉過身,擡頭看向他,目光裡似乎有些許哀意,“回皇兄的話,鏡涵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想了想又加上一句,“除了當時,並未馬上聽皇兄的命令。”
看着他這個樣子,鏡辭哪裡還能狠得下心,伸手就想扶他起來,卻不料鏡涵卻完全不肯動,甚至是異常堅決地搖了搖頭。
鏡辭又是心疼又是無奈,“別胡鬧。”
鏡涵依舊仰着頭,“皇兄,我只是擔心你……”
嘆息一聲,強行將他攙扶起來,問出口的話卻並不相干,“怎麼不讓人掌燈,不害怕嗎?”
鏡涵倒是坦誠,“怕。”然後重新盯住鏡辭的雙眸,“但是總得讓自己慢慢不怕了纔是,這樣的弱點,實在不應該再有。”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楚鏡辭依舊能夠清晰地記起在這個靜夜裡,一直被他當成孩子一樣保護的楚鏡涵站在自己面前,平靜而認真地說着“同樣,我也不想再被當做皇兄的弱點”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