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別宮外被鏡灝撞見,之後的幾天裡,鏡涵幾乎時刻都在準備着承受鏡辭的雷霆之怒,然而,日子卻只是風平浪靜地過着,並未有絲毫的波瀾。
下朝之後,鏡涵心裡惦記着今日要陪淺歌在盛京城內逛逛、添幾件衣服,腳步不由得加快了幾分,只是沒走幾步就被一個人攔在身前,鏡涵略有不解地擡頭看過去,對方倒是很謙恭的模樣,稍稍壓低了聲音,“寧王殿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雖然心下詫異,鏡涵還是隨着他走到了僻靜的一處,這纔開口,“林大人?”
兵部侍郎林毅拱手向鏡涵施了一禮,“不瞞殿下,下官有一事相求。”
鏡涵心中有些微的戒備,畢竟他也知曉,這林毅先前一直是爲鏡潯一派效力的,“林大人不妨直說。”
那林毅先是四下看了看,見此地雖然清淨但扔不時有人經過,不由得有些猶豫,沉吟片刻,“不知可否到寧王府上拜訪?”
雖是不解其意,但見他一臉鄭重,一時間拒絕的話也說不出口,只得點了頭,“好。”
想是爲了避人耳目,林毅是在晚膳過後的時辰纔到了寧王府,鏡涵屏退了所有下人和他單獨留在書房內,“現在可以說究竟所爲何事了吧,林大人?”
林毅也不再避諱,“下官有一件事……只能仰賴寧王殿下了……”他似乎也有些爲難的樣子,“下官想與三……不,是想與楚鏡潯一見,懇請寧王殿下相助。”
鏡涵微微蹙起了眉,“林大人,這……”
那林毅躬身施了一禮,“下官知道此事的確有些爲難,但是……懇請寧王殿下成全。”
不知怎的,鏡潯坐在輪椅上的身影突兀地在眼前浮現,鏡涵心中一沉,卻儘量地想讓自己保持着不動聲色的模樣,“林大人既知爲難,又何苦來勉強我呢?”
林毅一怔,“寧王殿下……”
鏡涵稍稍別過臉不再看他,“林大人,這個忙,我幫不了。”
林毅向前半步,急道,“寧王殿下!”
鏡涵輕輕搖了搖頭,聲音很輕,但是很堅定,“林大人請回吧。”
林毅走後,鏡涵並未馬上離開書房,他隨意地尋了把椅子坐了,心情越發沉鬱起來。
這一坐就坐到了夜色漸深的時辰,淺歌端着親手煮好的銀耳蓮子羹到了書房,“怎麼了,下午興致還好,現下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鏡涵嘆了口氣,卻是什麼都沒說,站起身來探過去,“這是弄了什麼?”
淺歌也不追問,只淡淡笑道,“銀耳蓮子羹,吃一點等下就歇下吧,也不早了。”
鏡涵笑笑,執起湯匙,卻是送到了淺歌脣邊,“嗯,明早還要上朝呢。”
而鏡涵不知道的是,就在林毅在寧王府書房裡和自己交談的時候,御書房內,鏡辭與鏡泫、承軒二人卻也恰巧談及跟隨前朝三皇子最爲衷心的舊部——兵部侍郎林毅。
天氣一天比一天更加冷了下去,林毅斷斷續續地又“拜訪”了寧王府幾次,鏡涵雖仍是拒絕,但也不難看出,心思已經漸漸不再那麼堅定。
又一日下朝後,卻是鏡泫攔住了鏡涵,“今日可得空到我府上一聚?”
雖平素與這個四皇兄並無過密的交往,但鏡涵心中一向對鏡泫頗爲景仰,又知道雖然他先前看似一直不偏幫哪一方但實際上還是偏向於皇兄的,現下又得皇兄倚重,心內難免添了幾分親近,幾乎想都沒想地點了頭。
賢王府距鏡涵的寧王府並不太遠,鏡涵回到寧王府接了淺歌一同前往,沒用多久就到了賢王府門前。
鏡泫在還是皇子的時候便已經娶妻,賢王妃端莊清雅,站在他身邊垂顏淺笑,明眼人一看既知是一對神仙眷侶。
見了面自然少不得寒暄幾句,賢王妃唐語芷親暱地拉着淺歌進了內室,鏡泫命下人看了茶之後便讓他們全都下去,“鏡涵。”
他的聲音很淡很靜,卻讓鏡涵不由自主地有些緊張起來,“四皇兄?”
鏡泫似乎是思考了片刻,然後依舊用異常平靜的語氣開口,“不是什麼事情到了自己府中旁人就都看不見。”
鏡涵心中一沉,“我……”
鏡泫連轉頭看他一眼的動作都省了,只繼續道,“以後你得記得,皇兄首先是一個帝王,其次纔是你的兄長。”
明明他甚至沒有看着自己的方向,鏡涵卻依舊覺得自己的一切都已經被他看穿了,“四皇兄……”
鏡泫執起茶杯輕抿一口,“我並不是指責你,只是這些話,希望你能想明白。”他看了看鏡涵,忽然笑了起來,很輕很淺的笑容,卻讓人覺得一下子就寧靜起來,“午膳也該備好了,小酌兩杯吧。”
那一日鏡泫終究只說了這寥寥幾句,然而鏡涵卻是字字句句都記在了心裡,於是兩日後,當林毅第五次到了寧王府的時候,他是打算直接開口拒絕的。
然而,搶在他開口之前,林毅竟然是跪倒在地,哀聲道,“事到如今也不瞞寧王殿下,那夜乾元宮外,身死的兩個逆徒林肅和林寒,都是下官親侄。”
鏡涵心中一顫,那夜裡慘烈的一幕浮現在眼前,讓他覺得周身突然都染上了些許寒意,怔忪片刻才俯身扶起林毅,“林大人如此大禮,鏡涵受不起。”
林毅順勢抓住鏡涵的手臂,懇求道,“他二人雖大逆不道死不足惜,但下官斗膽請寧王殿下成全讓下官代他們見三殿下一面!”他的聲音十分激動,甚至竟並未注意自己依舊直呼鏡潯爲“三殿下”,“下官已決意辭官告老還鄉,只懇請寧王殿下在此之前成全這最後一樁心願。”
沉默良久,鏡涵稍稍偏過了頭,“林大人等我消息,適當的時候我會帶你去別宮那邊。”
在林毅的連聲感謝中,鏡涵只輕輕地嘆了口氣,他知道其實自己不該應下這件事,只是……他向窗外看了一眼,只是或許,自己真的應該做點兒什麼,纔不至於再每夜夢魘纏身了吧。
既然鏡辭已經下令,自然是不能冒然帶人進去,一番思量過後,鏡涵選定了三日後——他知道那一日皇兄會留四皇兄和承軒在御書房議事,下朝後自己帶着林毅避人耳目地去一趟別宮,好在那裡的守衛和自己早已熟識,他二人速去速回不停留太久的話應當也不會被發現。
那一日也並無什麼特殊,下了朝,眼看着鏡泫和承軒一起往御書房的方向走去,等衆人漸漸散了之後纔到了和林毅約定好的地方,並未多說什麼,只是帶着他一路走到了別宮,這一路上甚至都沒有遇到太多的人。
門口的守衛是早就打點好了的,見鏡涵前來,直接打開了別宮的大門,只低聲囑咐道,“還請寧王殿下不要逗留太久。”
鏡涵點點頭,和林毅一起走進院內。
許是因爲天冷,今日鏡潯留在了內室並未出來,鏡涵想了想,示意林毅自己進去,自己卻是留在了院中。
冬日的風吹到面上有種刀刻般的感覺,鏡涵靠在院內一棵早已掉光了葉子的樹上,仍舊是剋制不住想要嘆息的衝動。
半個時辰後,林毅自內室走出。
鏡涵站直了身子卻是垂了眼假裝看不到他臉上的哀色,停頓片刻只道,“我們回去吧,林大人。”
林毅似乎已經提不起興致再說什麼,只默默地點了頭,率先向外走去。
鏡涵往內室的方向看了看,輕輕搖了搖頭,這才擡腳跟上了林毅。
推開大門,林毅的動作卻突然停住了,如同被誰點了穴一般,片刻後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鏡涵略帶些疑惑地擡起頭向前看去,然後,整個身體似乎也僵住了,一時間竟似乎只能聽見耳邊的風聲,肅殺。
兩個原本守在門口的侍衛早就跪倒在地,而就在他們面前不遠處,有幾個人站在那裡,爲首的,正是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鏡辭。
鏡涵只覺得在那一瞬間,自己的腦中竟是一片空白的,愣了好一會兒纔開口,“皇兄……”
鏡辭臉上笑意未變,語氣卻很冷,“你就是這麼跟朕見禮的?”
微怔片刻才明白他話裡的含義,鏡涵稍稍後退半步屈膝跪下,“臣弟見過皇兄。”
鏡辭只淡淡地“嗯”了一聲,不叫他起來,也不再看他,走進幾步到了林毅身前,“林大人好興致,只是朕記得曾經下令,這別宮,沒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內。”
這少年天子氣勢上並不咄咄逼人,卻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林毅一時間竟不敢擡起頭,更不敢再說些什麼了。
鏡辭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幾分,“來人,將林毅拿下。”
身邊有侍衛走上前來,卻被鏡涵急急地攔住,他膝行兩步到鏡辭身前拉住他的手臂,聲音裡有毫不掩飾的哀求的意味,“臣弟懇求皇兄寬宥。”
鏡辭想都沒想地一把甩開他,只對一旁的侍衛命令道,“還愣着幹什麼,把人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