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非。
就在方纔鏡涵還忍不住在想, 自己這一“死”,恐怕當時在戰場上未能及時“救下”自己的雲非是要愧疚終生了。
正覺得愧對於他心裡翻攪得難受的時候,那人卻是忽地, 站到了自己眼前。
鏡涵有一瞬的呼吸困難, 伸向雲非的手都有些發顫, “你……”
雲非見他似乎隨時都會倒下去的模樣, 也顧不得其他, 上前兩步扶住了他,低聲道,“殿下小心。”他一貫是最爲冷靜自持的, 此刻居然有些哽咽起來,眼眶也微微泛着紅, 十分激動的模樣。
鏡涵由着他將自己扶回牀榻上, 又看着他撿回了掉在地上的瓷瓶, 嘆了口氣,似乎已經瞭然了什麼, “是皇兄派你跟着我們的?”
雲非也不回答,低着頭看着手裡的瓷瓶,半天才低聲道,“屬下來幫殿下上藥吧。”
鏡涵輕輕笑了笑,“怎麼, 不抓我回去?”
雲非微微一怔, 旋即直直跪倒在地, “雲非是您的影衛, 一切都只聽命於殿下。”
鏡涵哪裡還坐得住, 趕緊起身想要拉他起來,語氣也有些無奈,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雲非。”
雲非卻依舊是跪在那裡,想了想,還是解釋了一句,“王妃說要帶您回永寧……安葬……皇上不放心,派雲炎帶人隨行保護。屬下想要一同前往,但那日在戰場上受了傷,皇上命屬下安心養傷不要勞神,只是屬下心裡到底放不下,便尋了機會偷偷跑出軍營,一路跟在後面,這才目睹了……”
鏡涵強行拉他起身,又一把將他按到牀榻邊坐下,神色漸漸鄭重起來,“我方纔的意思不是要你抓我回去邀功,只是,雲非,事已至此,你若知情不報,如果有一天事情敗露,我怕會連累你。”
眼前這個面色蒼白的少年,他的神色平靜而蒼然,一眼望去竟是讓人微微有些難過起來,雲非幾乎是在瞬間便有了決斷,“屬下因顧念往昔的情義,本想一路追隨到永寧城,但因爲傷勢嚴重,在半路體力不支而昏倒。醒來後無奈折返回營地,而在這段時間內,並未見過任何人。”
鏡涵心頭一震,“雲非……”
平素裡一貫沒有什麼表情的雲非卻是笑了,笑意極爲清淺明亮,“殿下,讓屬下幫您上藥吧。”
鏡涵點點頭,坐回了牀榻上。
雖然自己身上也還帶着傷,雲非手上的動作依舊很輕很快,不多時就爲鏡涵上好了藥,小心地將手裡的瓷瓶放到了小桌上,“屬下方纔已經探查過,此處極爲安全隱蔽,想來楚醫官也已將其他事宜安排妥帖,屬下不便多留,就此告辭。”
鏡涵伸手想攔,雲非卻已經走到了門口,他的腳步稍稍停頓,卻終究沒有回頭,“請殿下多加保重。”
小屋裡重新安靜下來,好一會兒,鏡涵才重新凝起思緒。
當真是好險。也幸虧這一次跟着的人是雲非,不然換成他人,恐怕現下早已……
只是這一次,到底還是爲難了雲非吧。
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再見的機會。想來,也是不會再有了吧。畢竟,從今以後,“楚鏡涵”就是個死人了。
呵,想什麼以後呢,他的“以後”,本來也沒有多久了啊……
在這小屋裡過的日子倒也悠哉,只是此處只有他一個人,難免清寂了些。
身上的鞭傷已經好了大半,戰場上受了章禹奚那一掌的內傷也在漸漸恢復,只是眼見得再有兩日便是月中了,又是一番折磨。
也不知道楚大哥和淺歌那邊的事宜進行得怎麼樣了,不知道皇兄是否因爲自己的死訊而難過悲痛?
皇兄……
只是想着這個簡單的稱呼,鏡涵便已經覺得心裡翻攪得難受起來。
他何嘗不知道,這一切對於皇兄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麼。
只是……楚大哥說得沒錯,不過是時間早一些或者晚一些的區別,與其幾個月後風平浪靜的時候讓皇兄突聞噩耗,還不如此時“戰死沙場”更好,只是……
心緒翻涌,忽地就覺得喉中一陣腥甜,果然,是又吐血了。
脣角扯起一個微小的弧度,儘管別人不說,他自己又怎麼可能不知道,自己這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不知道經過這番折騰之後,還能不能苟延殘喘到三年之期的盡頭。
心口處愈發灼痛,脣邊的血跡也越來越多,鏡涵靠在牀榻邊上,眼前的畫面都漸漸看不真切了,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到自己死時,只盼能得一人將他入殮,其餘的,不敢多求……
小屋裡只有自己一人,鏡涵也就愈發懶怠起來,他的傷勢在漸漸好轉,人卻是越來越沒精神。
又這麼倦倦地過了兩天,一早就在迷迷糊糊地想,終於是又到月中了啊,正想要去拿先前楚諾爲他配製的藥丸,就聽到門口的腳步聲。
鏡涵臉上終於露出了個淺淡的笑容,神情中也添了些許生氣,他快步走出門去,“楚大哥,你……”他本來想說“楚大哥你真的在今日趕來了”,只是走出門與迎面走來那人視線相接的一瞬間,他忘記了所有的言語,甚至是忘記了呼吸。
那是……
皇兄。
鏡涵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跪倒在地的,他看着鏡辭,根本說不去一句話,整個人卻是漸漸地顫抖起來。
鏡辭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淡漠的眸中甚至看不出一絲怒氣。
良久的沉默,還是鏡辭先開了口,卻是對跟在身後面色凝重的雲舒道,“命人將楚諾帶過來。”
雲舒不敢有絲毫遲疑,立即領命而去。很快,他帶着雙手被反綁在身後的楚諾重新走進院內,輕輕地推了他一把示意他走上前去。
鏡涵轉過頭看向楚諾,目光怔怔的,好半天才想起來想要叫一聲“楚大哥”,他張了張嘴,卻依舊發不出任何聲音。
鏡辭見此情狀,眼中不由閃過一絲狠戾,他看看鏡涵,忽地笑了,“鏡涵,欺君罔上,是什麼樣的罪過?”
看着鏡涵真的出現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刻,鏡辭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慶幸還是應該憤怒,或者說,他不知道哪一種情緒更多一點。
從淺歌執意提出要帶鏡涵回永寧並且竟是連片刻都不願意等的時候,他就已經有所懷疑了,只是大敵當前,他又是沉浸在悲痛之中,到底並未多想。
那個時候失了主將的秦遲軍雖有其他將領暫代軍務,但是軍心渙散的秦池軍還是兵敗如山倒。
戰場上佔盡優勢,鏡辭終於不必時時憂心戰事,只是這一空閒下來,便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鏡涵……
他還記得那一日他想起先前在戰場上受傷的雲非,又想着他和雲炎兩兄弟自小就跟在鏡涵身邊,心中幾分柔軟卻又酸楚,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走到了雲非所住的營帳前。
他剛要擡手掀起帳簾,忽地聽到帳內傳出的雲舒的聲音,“小四,你有事騙我,是不是?”
旋即似乎是雲非掙扎着跪倒在地的聲音,“十二歲那年,大哥曾迫小四發誓,今生今世不得有任何事欺騙大哥,如違此誓……如違此誓,大哥日後必定身首異處……”他澀然的聲音漸漸顫抖起來,“所以小四不敢欺騙大哥……只是求大哥什麼都不要再問了……十年了,距離那次已經整整十年了,這十年間小四未敢向大哥討過任何恩典,現在只求大哥……”
他的話尚未說完便被雲舒打斷,“你可知道這是什麼樣的罪過!你知不知道,這會害死你自己,害死我,害死雲炎和雲影,甚至害死你心心念念保護着的人!”
許是因爲情緒太過激動的關係,一向戒備的雲舒和雲非二人竟是都並未發現帳外有人。
然而就是這一次的疏忽,終究泄露了那個秘密……
鏡辭是連夜趕往永寧城的。
據稱,三日前,淺歌等人已將鏡涵下葬。
在下令開棺驗屍的時候,鏡辭只覺得這是自己這輩子說得最艱難的一句話。
他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麼。
或者是弟弟的屍身,或者是一座空墳。
前者意味着再一次撕開所有人依舊鮮血淋漓的傷痕並且帶來加倍的傷害和疼痛,後者意味着至親之人對自己的欺騙甚至愚弄。
自然是遭到了所有人的阻攔的。
但是面對着九五之尊堅定的雙眸,誰又能堅持把那句“不要”說到底?
那個時候,他見到了一座空墳。
然而直到現在,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人的時候,鏡辭才真真正正地有了“鏡涵還活着”的實感。
除了自己走進院內與他對視的那一刻,鏡涵根本不敢再看自己的眼睛。
鏡辭示意身邊的侍衛將楚諾帶到鏡涵身前只一步的地方,迫他直視着自己,“從頭到尾,都是你幫助甚至是指使鏡涵的,是不是?”
如斯情狀下,楚諾的目光依舊清澈坦蕩,“是。”
鏡辭脣邊的笑意更盛,“很好。”他頗爲玩味地往鏡涵的方向看了一樣,然後轉過身去。
和轉身的動作一樣決然的,是他緊接着說出口的話,“來人,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