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涵突然覺得一陣暈眩,說不清心裡究竟是什麼感覺,擡眸去看鏡辭的眼睛,目光裡的惶急和脆弱完全掩飾不住。
然而,他看到的,鏡辭眸子裡只有一片漠然,而他的聲音,比方纔更冷了幾分,利得如同冰刃一般,“怎麼,進了刑部大牢一回,腦子也不靈光了?”
目光已經變成了不可置信,鏡涵只恍惚地覺得,自己竟像是不再認識眼前這人一般,艱澀地想要叫一句皇兄,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迎風揮下的一巴掌打斷。
他甚至沒有看清鏡辭究竟是怎樣出手的,反應過來時已經倒在了地上,不只是臉上,就連五臟六腑也一併翻攪着疼起來似的,好半天才勉強撐起來,尚未重新跪好便又是一巴掌劈頭蓋臉地打過來,口中泛起的淡淡的血腥味讓鏡涵有些噁心,卻也及時提醒了他眼下的境況,強迫自己迅速地跪好,低頭盯着青灰色的地面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頭頂上方,是鏡辭依舊冰冷淡漠的聲音,“抗旨不遵,你膽子倒是大!”
鏡涵微微一怔,忍不住就想爲自己辯白,“我出來的時候很小心……沒有被人看到……只除了到內院時見到了初棠,但是初棠也不是外……”
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出口,第三個巴掌已經落到了臉上,伴隨着鏡辭聽出不喜怒的聲音,“我看你當真放肆得很,抗旨就是抗旨,和你有沒有被發現可有關係?”
如果是方纔心中尚存一絲微薄的希望,到了現在也只剩下一片冰涼了,端端正正地跪好,姿態異常地順從恭敬,言語間卻有三分挑釁的意味,“那皇兄便稟告父皇讓他治我的罪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鏡涵並沒有低頭,因此他很清楚地看到了鏡辭眼中一閃而過的戾氣,接下來整個人被踹翻在地的時候也就不覺得有多意外了,突然覺得,或許這些年來自己的確一直在拖累皇兄吧,這段日子以來更是……
楚鏡辭居高臨下地看着倒在地上似乎是忘了要起來的鏡涵,剛剛被自己打過的左邊面頰上幾道掌痕鮮明地腫着,脣角似是咬破了隱約能看到些血色,眼眶微微紅着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的樣子看起來當真是讓人萬分憐惜,只是……
鏡辭走到鏡涵身邊,神色更冷了幾分,“滾回棲霞宮去,今晚便不用睡了,給我跪到書房好好反省。”他伸手拉起鏡涵,終於輕輕揚了揚脣角,笑意裡卻只有冷漠,甚至依稀可以辨出幾分殘忍,“不是一直想要我去看你嗎,明日晚膳後,我會到你書房去。”
鏡涵掙開他的手,順勢用自己的衣袖輕輕拂過自己的雙眼,而後重新跪下,這一次,卻是連眼神都空了,“謝皇兄。”
眼看着鏡涵一步步慢慢走出門去,鏡辭才低聲吩咐,“雲舒,你跟着他,這一路上不要出什麼意外。”
雲舒應了句“是”,沉默地推開門走了出去,只過了大約半柱香的工夫便折返回來,“七殿下已經回到自己宮裡,途中並未有人發現。”
鏡辭沉默了好一會兒,輕嘆一聲,“嗯,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雲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說什麼,卻終於還是嚥了回去,“是。”
書房內重新安靜下來,鏡辭坐回書案前,這才顯出了些許疲憊的模樣,這段日子他又哪裡有一天是好過的,心中焦慮不已,卻又盤算着正好藉着這一次撇清與鏡涵的關係,端着漠不關心的無情樣子,所有的力氣都只能使在暗處,若不是十分意外地得到了楚鏡泫暗中相助,在自己去過刑部大牢對鏡涵說過那些無情的話之後一邊適時放出鏡涵病重的消息,那個時候他心中其實是不以爲意的,鏡淵醒來後第一反應也是擔憂他會不會想辦法置鏡涵於死地,卻不料事情真的峰迴路轉。
鏡辭亦是個聰明人,他從一開始就明白鏡泫實則只是抓住了對方見自己對鏡涵冷淡,想要拉攏他的心思,卻從未想過此舉竟真的能夠成功。不得不說,楚鏡泫確實是個厲害人物,他看人心看得,太透徹。
鏡涵被禁足在棲霞宮之後,自然依舊是要做足樣子的,他不是不知道這樣會傷到那個本來就很脆弱的孩子,但是,鏡辭總會在心中默默地勸慰自己,這樣的傷害總好過讓他丟了性命,畢竟現在自己走着的,是一條不成功便成仁的路。
若是最後自己能夠得勢,自然會加倍厚待於他,而若是兵敗,起碼,對方亦不會過於爲難早就與他撇清關係的鏡涵。怎麼看,這樣,都是最好的選擇和最正確的決定了吧。
只是……
不知怎的,眼前突然浮現出鏡涵方纔看向自己的眼神,一開始的希冀,後來的不可置信,最後的空洞,一點一滴的變化真真讓人想起來就忍不住心疼,但是……鏡辭有些頹然地向後靠了靠,既然已經做了決定,就,這樣吧……
雖是心中一直牽念,鏡辭到底還是忍到了第二日晚膳後纔到了棲霞宮,許是因爲鏡涵被禁足的關係,整個宮中都顯得有些蕭瑟,守在院落門口的宮女嵐汐見鏡辭進來先是一愣,旋即幾乎是衝到他面前跪下,“奴婢見過太子殿下。”
鏡辭有些意外,卻並未表現出來,“嗯,起來吧。”
嵐汐卻不動,只是揚起頭看向鏡辭,急切的聲音裡竟似乎帶了三分哭腔,“七殿下昨夜裡就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下令不許任何人接近……”
鏡辭倒也沒當回事,只想着他畢竟臉上帶着那麼明顯的傷也不好看,自然是不想被別人看到了,隨口又令嵐汐起身,自己往書房的方向走去。
書房內依舊沒有掌燈,遠遠望去一片暗色,鏡辭舉步走過去,示意守在門前的月妍不必多禮,一把推開了書房的門。
那一刻,不只是鏡辭,站在他身後的月妍和嵐汐也不由得怔住了。
想那嵐汐本就不是什麼沉穩的性子,想都沒想地就要跑進去,月妍正伸手想要拉住她,就聽見鏡辭的聲音,十足的嚴厲,“出去。”
嵐汐的腳步生生停住,幾乎從未見過太子如此聲色俱厲的模樣,又見得月妍正拼命地對自己使眼色,連忙告罪退出了書房。
鏡辭並未回頭,只沉聲道,“把門關上,你們去院外守着,不許任何人進來。”
月妍示意嵐汐先下去,猶豫片刻還是輕輕開了口,“啓稟太子殿下,恕奴婢多嘴,殿下自昨夜便水米未進……”
鏡辭淡淡地“嗯”了一聲,“我有分寸,下去吧。”
書房的門被緩緩關上,鏡辭掌了燈,這才慢慢走到牆邊,伸手抱起早已昏倒在地的鏡涵。
他的動作很輕,鏡涵並未醒來,甚至本能般地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藉着火燭的光亮,鏡辭清楚地看到他面頰上依舊腫着的痕跡,他甚至連脣角的那一抹血絲都沒有拭去。而此刻更嚴重的是,鏡涵臉上、頸上都泛着不正常的潮紅,不僅是觸手可及的溫度,就連不太規律的呼吸都是灼熱的……
鏡辭就這麼定定地看了他許久,任由疼惜在心裡蔓延着,然後,輕輕將他放回地上,不輕不重的一腳踢過去,見被驚醒的鏡涵帶着幾分茫然幾分委屈幾分惶恐盯着自己的模樣,心思翻轉,卻只冷了聲音,“你就是這麼反省的?”
鏡涵努力地想要撐起一個跪姿,卻無奈全身上下竟是再無絲毫的氣力,他仰起頭看向鏡辭,不知不覺間眼中便又泛起一層水汽。
鏡辭沒再苛求,只是走到他身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楚鏡涵,你實在,太讓我失望。”
隨着他吐出“失望”二字,鏡涵只覺得自己的心就像從高處被狠狠砸到地上一般,“皇兄……”
聽着他嘶啞的聲音,鏡辭心裡一顫,卻是將表情板得更加嚴厲,“我對你已無其他要求,但是以後,不要再給我找麻煩,不然……”
話未說完就覺得自己長袍的下襬被人抓住了,鏡辭看着鏡涵,突然在想,自己似乎從未見過他這樣……絕望的模樣。
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抓到他的衣服,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叫出那聲“哥”,鏡涵想說我會改,我知道以前很多事的確是我做得不夠好,但是我會改的,我會努力變成你的助力……這些話他半個字還未來得及說,就聽到鏡辭的聲音,冰冷不耐,“叫我皇兄。”
再也沒有力氣支撐下去了,鏡涵頹然地放開了手。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突然間輕輕地笑了起來,手空了,心也空了,但其實……也不過如此罷了。
重新仰起頭,淺笑着叫了句皇兄,而後只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再次陷入了無盡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