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將鏡涵抱回牀榻上, 鏡辭才真正地手足無措起來。
原本以爲他只是一時間撐不住,此刻卻見他竟然已經是神志不清,身上熱得燙手, 呼吸間還帶着血腥的味道。
定了定神, 想到外面叫淺歌進來, 轉身時才發現自己的衣襟竟是被榻上已經失了意識的孩子死死地抓住……
心下頓時柔軟得不行也酸楚得不行, 不管鏡涵裝作怎樣的疏離, 有些事情,終究還是改變不了的。現在的他,就如同年少時那般, 就算是受了罰,就算是賭氣, 卻總是不肯放開自己……
稍稍彎了腰伸手握住鏡涵的手, 轉過頭朝着門口的方向喊了句, “雲舒!”
雲舒很快應聲走進門來,“皇上?”
鏡辭的視線依舊停留在鏡涵身上, 淺淺地嘆口氣,“去請淺歌進來。”
雲舒不敢怠慢,立刻領命而去。
片刻後,腳步聲傳來。
鏡辭讓出牀榻邊的位置,“淺歌, 你快過來看看, 鏡涵他……”
話說到一半隨着轉過頭的動作戛然而止, 因爲他看見, 跟在雲舒身後走進來的人並非淺歌, 而是那楚諾。
那人依舊笑得溫雅,“皇上, 請容草民先爲王爺診治。”
鏡辭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這些日子在永寧四處探訪,也聽到了一些關於楚諾的隻言片語,這人竟是遠近聞名的“神醫”……
得了鏡辭的允許,楚諾沒有再耽擱,徑自坐到牀榻邊上,手指搭到鏡涵腕上,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目光中卻是憂色漸深。
鏡辭自然不會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心中難免更加慌亂幾分,“他怎麼樣?”
楚諾伸出左手比劃了個噤聲的動作,其實若要深究,在鏡辭面前便算是失禮了,只是此刻鏡辭哪裡還有心思去想這些,竟是當真訕訕地閉了嘴,直到看着楚諾自鏡涵腕上收回手指才又問道,“究竟怎麼樣?嚴不嚴重?”
楚諾似乎是淺淺地嘆息了一聲,再開口的時候聲音裡卻並沒有絲毫沉重,“無礙,只需要好好調養數日就可以痊癒了。”
鏡辭一直死死盯着他,在他臉上卻看不到任何試圖欺瞞的痕跡,只是……他回過頭看了看牀榻之上的鏡涵,蒼白的側臉幾乎沒有一絲血色,又哪裡像是沒事的樣子,“楚諾,你應該知道,欺君罔上,是什麼樣的罪過。”
楚諾笑得清雅,“回皇上,草民自然知曉,所以……不敢有半句虛言。”
鏡辭欺身上前,“那你同朕解釋一下,爲何鏡涵這兩年裡身體變得這麼差?想我東楚戰功顯赫的寧遠將軍,竟然連這幾下都捱不住,說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楚諾也回過頭往鏡涵的方向看了看,“回皇上,王爺這幾日染了風寒本就身體不適……”
鏡辭忍不住蹙起了眉,聲音也嚴厲起來,“你不必同朕敷衍,只是染了風寒的話,他又爲什麼會吐血?楚諾,你再不說實話,就算是鏡涵也保不了你!”
楚諾難得地猶豫了片刻,“回皇上……”
他的話尚未出口,身後卻是響起一陣極輕的腳步聲,鏡辭和楚諾幾乎是同時轉頭看去,見走進門來的是淺歌,“皇兄,我……拿些藥過來。”
鏡辭認得她手中白淨的小瓷瓶,那是淺歌自己親手調配的凝霜膏。他伸手將那小瓷瓶接過來,一時間難免有些感慨。
淺歌往鏡涵的方向看了看,試探道,“皇兄請先行去歇息吧,這裡由我來照料就好。”
鏡辭只擺擺手,“鬧了這些工夫,你們也都乏了吧,都下去早早歇下吧。”
看得出,淺歌有些遲疑。只是她尚未開口,就聽得楚諾溫聲道,“皇上方纔問及王爺的病情,草民斗膽,請皇上借一步說話。”
鏡辭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悅,片刻後卻是點了頭,“好,朕便允了你。”說着回過頭向淺歌交待了一句“好好照顧鏡涵”,率先向門外走去。
楚諾對滿臉憂色的淺歌輕輕一笑,示意她不必擔心,而後纔跟着鏡辭走出門去。
寧王府後院一角有一處閣樓,專門修建來作爲楚諾的居所。楚諾引着鏡辭進了門,親自奉了茶,“冬日裡未得新茶,怠慢之處請皇上恕罪。”
他說這話的時候依舊是神態自若,並無絲毫惶恐。鏡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朕不是來喝茶的。”
楚諾知道他心中不耐,卻依舊是不慌不忙的模樣,“皇上不打算賜坐嗎?”
鏡辭不欲與他糾纏,隨手指了指對面位置的椅子,“坐吧。”
眼見得楚諾閒閒地坐了,又拿起茶杯輕抿一口,依舊不打算開口的樣子,鏡辭心中更加氣悶,“現在可以說了嗎?”
楚諾放下杯子,慢條斯理地開口,“草民無意欺瞞,只是……王爺身體本來無恙,草民不知如何回答皇上的問題。”
鏡辭微微眯起眼睛看他,“哦?看來你是打定主意要同朕扯謊了?楚諾,朕確實不通醫術,但朕不是傻子!”
楚諾依舊不慌不忙,“皇上若當真要深究的話,恐怕……也只能說,心病難醫。”
鏡辭不由將眉蹙得更緊,“你什麼意思?”
楚諾擡起頭看看鏡辭,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草民以爲自己已經說得足夠清楚。”
被他這樣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片刻後反應過來不禁怒道,“楚諾,朕給你三分顏色你就給朕拿喬是不是?你知不知,就憑你用這樣的態度同朕說話,就足夠你死上一百次的了。”
楚諾竟然是點了點頭,“皇上掌握全天下的生殺大權,要草民死,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但是,草民自認爲方纔所言,並無越矩之處。”
不知道眼前這樣是不是當真永遠都是從容淡然如斯,鏡辭心裡竟生出幾分無力感來,倒真的仔細想了想他剛剛的話,“你的意思是,鏡涵現在會這樣,是因爲……憂思過度?”
這一回楚諾回答得很快,“是,草民有幸,在王爺初到永寧之時便與之相識,也可以說,草民這兩年多以來是看着王爺如何走過來的。皇上同王爺兄弟之情草民不敢妄斷,但王爺日夜思慮草民卻是看在眼裡。”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草民不通治國之事,但王爺這兩年裡確是勵精圖治,卻也是因此日夜操勞,身子便也更弱了些。”
鏡辭聞言忍不住有些失神,片刻後又像想起什麼似的,“那朕命人宣他回京,爲什麼他寧可抗旨也不肯回去?!”他想了想,漸漸有些坐不住了,“朕去看看鏡涵,同他把話都說清楚。”
楚諾只是淺嘆一聲,“心病還須心藥醫這話不假,只是……”
他的神情有些諱莫如深的意味,鏡辭心中一沉,“有話直說。”
“長久的期待轉爲失望之後,人便容易就此死心。”楚諾站起身,上前兩步,而後跪倒在鏡辭身前,“草民斗膽,爲王爺,也爲自己,討一個恩典。”
不知道爲什麼,看着這人跪在自己面前表情認真地說着這樣的話的時候,鏡辭心中竟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你說。”
楚諾沉默片刻,“雖然有王妃照料,草民還是有些擔心王爺的身體,想來皇上也是同樣擔憂,不如同草民一道去王爺寢殿看看?”
鏡辭點點頭,復又疑惑道,“這不會就是你求的恩典吧?”
楚諾輕輕一笑,“自然不是。草民所求的,一來,不論等下皇上見到王爺是怎麼樣的表現,都懇請皇上體恤;二來,也請皇上思量,是不是當真要讓王爺回到盛京。”
這話說得有些沒頭沒腦,鏡辭思量片刻,點了頭,“你起來吧,朕答應你。”
楚諾只道,“草民先謝過皇上。”
一路走回王府寢殿,囑咐了淺歌先回去歇息,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下人,看着牀榻上依舊閉着眼睛似乎在睡着的鏡涵,鏡辭回頭看看楚諾,依舊是不解其意。
楚諾卻在此時上前兩步,坐到了牀榻邊緣,伸手輕輕拍了拍鏡涵的肩膀,輕聲喚他,“鏡涵……鏡涵……”
鏡涵竟是當真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他的目光似乎是從鏡辭身上劃過,卻好像並沒有看見他似的,然後就是看見了楚諾,“楚大哥?”
楚諾輕輕地“嗯”了一聲,順手摸摸他散着的頭髮,“怎麼樣,還疼得厲害嗎?”
他不問還好,這一問,鏡涵竟是倏然生出了幾分委屈似的,“楚大哥……”說着就自動自發地撐起身子往楚諾懷裡湊過去,“楚大哥……鏡涵……好難過……”
楚諾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放柔了聲音哄着,“沒事了,都過去了,好好睡一覺,明天就都好了。”
鏡涵卻是沒聽見似的,只是一直蹭在他懷裡,似是難受似是委屈又似是在撒嬌,嘴裡一直在叫着“楚大哥”,聲音漸漸哽咽起來。
楚諾不着痕跡地回過頭,意味深長地看了鏡辭一眼,然後將手臂收緊了幾分,“是不是還疼得厲害?身上也還這麼燙。我去給你配些藥過來可好?”
鏡辭只等着他起身去寫藥方,上前一步想要伸手去抱鏡涵,卻不想鏡涵只是異常堅決地搖了搖頭,手上抓着楚諾的衣袖不放,眼神卻是漸漸迷茫起來,只小聲嘟囔着,“不……別走……楚大哥……別走……別離開鏡涵……哥……別離開鏡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