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作捆綁的繩子被人鬆開, 被放到地上的時候,鏡涵已經完全無力支撐起自己的身體,雙腳沾地的那一刻, 人就徑直倒了下去。
章禹奚彎下腰伸手捏住鏡涵的下頜想讓他直視自己, 卻發現鏡涵的目光已經漸漸開始有些渙散。
手上更加用力了幾分, 鏡涵卻依舊無知無覺的模樣, 章禹奚鬆開手退後幾步, 向站在身後的屬下招了招手,屬下心領神會地將還剩下小半冰鹽水的水桶拿了過來,未有任何遲疑地澆到鏡涵頭上。
在刺骨的冰冷和疼痛下, 鏡涵的神智漸漸重新清明起來,沒有力氣撐起身子索性就保持着這個姿勢不動, “章將軍……還有什麼手段, 不妨一併使出來吧。”
章禹奚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半晌才勾起一個冷笑,他重新往鏡涵的方向走近兩步, 眼睛死死地盯住鏡涵,卻是對帳內的幾個手下道,“你們都出去,不許任何人靠近。”
手下們聞言都不由得有些詫異,其中一個小將領壯着膽子上前一步, “將軍?”
章禹奚面色一冷, “我讓你們出去。”
那人似乎是嚇了一跳, 不敢再說別的, 只一邊連聲應是一邊招呼着其餘幾人退了出去。
待到帳內重新安靜下來, 章禹奚才屈膝半蹲到鏡涵身邊,語氣裡帶着些惡意的玩味, “楚將軍,這是最後一次機會,我勸你還是早些應了,不然……”他從懷中拿出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淺褐色瓷瓶在鏡涵眼前搖了搖,“不然可就不是挨幾下鞭子這麼簡單了。”
鏡涵不想也根本沒有力氣再說什麼了,只是輕輕地嗤笑一聲,而後微微闔了雙眼。
章禹奚打開瓷瓶,倒出裡面唯一一顆藥丸,笑道,“楚將軍莫不是連看上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鏡涵倒是真的睜開了眼,章禹奚手上,黑色的藥丸似乎泛着些妖冶的光彩。
他本能地覺得有些危險,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看了兩眼,便不自覺地移開了目光。
章禹奚見他這樣的反應不由得笑意更盛,“楚將軍大概沒有見過這種藥,也是,這本是我秦遲國秘藥,見過它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不過,此藥的盛名,楚將軍倒也應該聽說過。”他慢條斯理地說着,與之極爲不相稱的是,手上的動作卻是異常迅疾,直到強迫鏡涵吞下了藥丸才又道,“噬心丹,楚將軍應當也有所耳聞吧?”
噬心丹。
鏡涵是聽說過的。
秦遲國秘藥。傳聞數十年前由一邪道中人煉製而成,後流入皇室,雖一向被視爲禁忌,卻是用來逼供的最佳手段。
傳聞中,服下噬心丹,只消片刻便會發作,發作之時痛楚難當,如同心脈俱裂。
果然,鏡涵甚至還沒有回憶起更多關於這丹藥的細節,一陣陣撕裂般的痛楚便從心口的位置泛起,而後,漸次加強。
鏡涵本就蒼白的臉色此刻竟是顯出了幾分灰敗,疼得想要喊叫,想要翻滾,卻沒有絲毫力氣,只能用雙手死死按在心口處,急促的呼吸間甚至帶出了幾分嗚咽。
章禹奚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怎麼樣,楚將軍,這噬心丹的效果不錯吧?我勸楚將軍還是早些應了我的要求,否則這噬心丹的藥效,可是要足足持續六個時辰。”
鏡涵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你休想”,在凌亂的喘息聲下卻根本聽不清楚。
章禹奚似乎對這噬心丹的效果極爲篤定,只抱着手臂站在一邊看着鏡涵,完全看不出半點心急。
半個時辰。
他居然堅持了足足半個時辰。
若非是彼此對立,章禹奚簡直要爲眼前這少年拍手叫好了。
只是……
到底還是妥協了不是嗎?
這噬心丹,還從未有過收不到效果的時候。
從鏡涵模模糊糊地叫出那句“章將軍”的時候,章禹奚就知道,他到底還是贏了。
故意又等了片刻才走過去,彎下腰伸手想要去拉鏡涵的手臂,“楚將軍早些鬆口不就好了?也不必平白受這些折磨,我這就命人去……”
他的話,突兀地斷在這裡。
後退兩步,他擡頭看向眼前似乎虛弱到隨時都會昏過去的少年,震驚到無以復加。
鏡涵的目光依舊沉穩,只是隨着方纔出掌的動作,脣角又有鮮紅的血淌了下來。
直到倒下去的時候,章禹奚依舊是滿眼的不可置信,“怎……怎麼會……”
鏡涵擡頭抹去脣角的血跡,沙啞的聲音裡有一絲笑意,“不愧是秦遲的秘藥,發作起來果然噬心徹骨……只是,我早就,疼習慣了……”
第二日一早。
天色還未大亮,程瑞已經帶了韓嗣和手下其他幾名將軍到了主帳前,雲舒見狀趕忙迎上前,稍稍壓低了聲音,“程將軍一早前來,可是有何要事?”
程瑞的神色似乎有些振奮,卻到底還是極有分寸的模樣,“雲將軍,我等有要事稟告求見皇上,請雲將軍代爲通傳一聲。”
他的話音未落,就聽得帳內傳出的鏡辭的聲音,“進來吧。”
衆人走進帳中,見鏡辭雖是換上了新的衣衫,但顯然是徹夜未眠,他似乎無意掩飾神色間的疲憊,見幾人進來,只是伸手按了按眉心,“程將軍這麼早前來,可是軍中有什麼變故?”
程瑞上前半步,稍稍揚聲,“啓稟皇上,今日一早,咱們派出的探子來回報,秦遲軍主將章禹奚被發現死在軍營偏側帳中……”
鏡辭忍不住打斷他的話,似乎並沒有察覺到自己聲音裡的顫抖,“那……鏡涵呢?”
程瑞斟酌了一下語氣,“據稱將軍就是被關在那帳中,在發現章禹奚死後,秦遲衆兵將四處搜尋,卻找不到將軍的身影……”他思量片刻,“末將猜測,是不是將軍動手除去了那章禹奚,而後從秦遲軍營順利脫身?”
衆人都難得地露出了些許輕鬆的神情,只是不消片刻,鏡辭又想到什麼似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鏡涵現在在哪裡,爲什麼不回到營中?”
程瑞微微一怔,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反倒是鏡辭定了定神,又道,“罷了,此事暫且不提,既然章禹奚已死,程將軍以爲,接下來該當如何?”
見程瑞遲疑着不肯說出口,站在他身邊兩步位置的韓嗣卻是忍不住了,徑直走上前來,“回皇上,主將意外身故,秦遲軍必定大亂,這正是天賜良機!末將斗膽,請皇上准許即刻出兵,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站在書案一側的雲舒看看程瑞臉上略帶爲難的表情,很快明白過來,沉吟道,“萬一消息有誤,貿然出兵,恐怕正中了敵軍之計。”
韓嗣聞言也是一愣,思量片刻卻還是堅持道,“任何抉擇自然都是要承擔風險的,末將認爲,應當賭一次!如若當真錯失此次良機,以後恐怕追悔莫及!”
他這話說得豪氣干雲,在場的幾名將領都忍不住露出了幾分躍躍欲試的神色,鏡辭淺嘆一聲,“程將軍意下如何?”
程瑞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咱們派去的探子應該可以信得過,末將以爲,不妨依韓將軍所言,放手一搏。”
鏡辭執意要一同出戰,衆人試圖攔阻無果,也值得隨了他的意思,除了傷勢不輕的雲非,雲家其他三兄弟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以確保他的安全。
程瑞命了先鋒上前叫陣,秦遲軍反應不慢,只是前來迎戰的隊伍中,的確未見章禹奚的身影。
看着秦遲軍衆將領故作鎮定卻依舊難掩慌亂的神情,鏡辭便知道,這一次他們真的賭對了,章禹奚八成是真的已死。
秦遲一方被擁在主將位置上的是個年輕人,目測不過二十四五歲的模樣,只見他策馬上前幾步,遙遙向鏡辭一抱拳,並未說話,卻是伸手一揮,他身後的兵將心領神會地向前攻去。
程瑞等人早有準備,應對得不慌不忙,姿態從容得很。
秦遲軍因章禹奚之事本就人心渙散此刻又失了這先機,面對寧遠軍的反撲漸漸地就慌了手腳,不多時就露了敗跡。那少年將軍倒也當機立斷,即刻下令收兵,退守己方營地。
鏡辭目光一閃,正要下令乘勝追擊,卻見那少年將軍勒住馬,回頭看向他,臉上帶着些讓人捉摸不定的笑意,他心中已知東楚一方恐怕是篤定了章將軍的死訊,索性也不再隱瞞,心中只希望能求得些喘息的時間,臉上的神色卻是帶着三分不屑七分玩味,“與其追上來打一場沒有把握的仗,還不如花點時間去好生尋了你們那寧遠將軍的下落,看看還來不來得及救他一命。”
見鏡辭踟躕,復又笑道,“你們總不會真的以爲,他還可以全身而退?”
鏡辭不是沒想過鏡涵會受傷,甚至,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只是此刻被對方點破,他竟一時間有些拿不定主意。
就在此刻,一直跟在他身後的雲舒似乎突然看見了什麼,低聲喚道,“皇上……”
鏡辭順着他目光的方向看過去,而後倏然變了臉色,再也顧不得其他,徑直策馬往那個方向奔去。
衆將領都不由得微怔,反應過來之後也跟了上去。
那是秦遲軍營和寧遠軍營中間的位置,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緩緩地流淌着。
衆人趕到溪水前的時候,只見得鏡辭站在旁邊,僵直的脊背漸漸開始顫抖起來。
來不及驚異,下一刻,他們就看到了,在那溪水中躺着一個人,他身上似乎有許許多多傷口,本應該是血跡斑斑,卻早已被溪水沖刷乾淨,而後被浸得微微發白;雙手緊緊地握成拳頭按在心口處,指節處泛着青色;一頭烏黑的長髮四散而開,隨着溪水略略浮動……整個人身上都找不到半分活着的氣息。
而這人,他們都再熟悉不過……正是昨日一役中被俘的鏡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