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節。
鏡涵同淺歌早早地進了宮, 鏡涵還在御書房處理公務,淺歌也很快到了皇后宮裡說是有些家常閒話要敘。
離家宴尚有一段時辰,鏡涵又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 到御膳房要了些酒和吃食, 一併提着去了天恩館。
方月晗正在撫琴, 直到一曲終了才輕笑道, “這一回怎麼這麼快就又來了?”
鏡涵將手中的東西放到一邊, “你方纔彈的……是那日在幽竹林中的曲子?”
方月晗點點頭,看起來心情不錯,“是啊, 只聽了那一次,難爲你還記得。”
因爲並未到用膳的時辰, 鏡涵只帶來了一些下酒菜外加幾道點心, 他倒了杯酒遞給方月晗, “今日是端陽節了。”
不是沒有注意到鏡涵似乎是在仔細打量自己,方月晗卻依舊是安之若素的模樣, “是啊,不知不覺間,到這裡也有一段時日了。”
鏡涵執起酒杯輕抿一口,意有所指,“似乎到了這種時候, 就特別容易思念故土吧。”
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方月晗笑意更甚, 眼神卻冷了下來, “看來, 寧王殿下此番前來,是有事想要打探了。”
他的語氣太平靜也太篤定, 一時間讓鏡涵有種無所遁形的尷尬,“我……不是這個意思。”
方月晗閒閒地又倒了杯酒,也不再看鏡涵,“無妨,我這樣的身份,你怎樣,也是應該的。只是恕我並不知曉你究竟想要試探什麼,你直接問了便好,無需這樣遮遮掩掩。”
鏡涵沉吟片刻,終究是不便直言,只能略有些尷尬地笑道,“沒什麼,你不要多心,我只是……”
話說到一半竟是不知道怎麼繼續了,反而是方月晗在很恰當的時候開了口,“若說全然沒有想念,那便是謊言了,但我想念的只是那些曾與我出生入死的弟兄們,你也領過兵打過仗,這種感覺不用我多說吧。”
鏡涵點點頭,似是若有所思,“那……其他人呢?”
方月晗忍不住笑出聲來,“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大概也能猜到,你是擔心我會生事?”
鏡涵幾乎立時就要反駁,“不,我只是……”
方月晗輕笑着打斷他,“不必否認,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你似乎太高估我了。別忘了,我是孤身來的東楚,這地方的看守又這麼嚴,我即便是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也沒法施展不是嗎?”他停頓片刻,又喝了一杯酒,目光落到遠處,“再說,還記得那日裡同你說的那些話嗎?你們有千萬個不放心怕我逃回去再生事端,卻也不想想,就算我真的回去了,又能怎麼樣呢?九成九不過是被那人抓住再送回來罷了。”
說這話的時候,方月晗的表情非常平靜,並未見得絲毫寥落,鏡涵卻覺得心口一緊,隱隱地有些難受起來。
不想方月晗卻又忽地笑了起來,“不過倒也是,我說這些話……若是立場對換,我也只會以爲你是故意爲之想讓我放鬆警惕罷了。”他聳聳肩,執起酒壺繼續給自己倒酒,“我也不知道你爲什麼忽地就疑慮起來,不過如果有什麼辦法能讓你安心,儘管來便是。”
看着他自斟自飲的樣子,鏡涵幾乎要將董承軒告訴他的事脫口而出,好歹是努力剋制住了,“我當真不是這個意思,你……便安心在這裡住着吧……今日有些事先走一步,改日再來看你。”
方月晗不甚在意地點點頭,又想了想,“若是不方便,以後便別來了。”
鏡涵只搖頭淺嘆,沒再說什麼,徑自出了門。
走到天恩館外,雖然心中已經有幾分動搖,卻依舊照着原本的打算細細地問了守在門外的侍衛天恩館這邊的情況並且交待近日裡萬萬要加強戒備,若有任何異狀立刻去通知雲舒或者差人去寧王府通知雲非。
侍衛十分鄭重地一一應下,鏡涵這才放心離開。
走在路上心裡默默地盤算着,如若方月晗對盛京城內的事當真不知情,那麼那些臨月國人又是怎麼回事、又在打着什麼算盤呢?看來此事還是要從長計議,等明日下了朝再去問問董兄吧……
正想着明日要怎麼和董承軒說這件事,忽地聽見有聲音從斜前方傳來,似乎是兩個宮女在說話,她們的聲音並不大,只是這邊平素裡就少有人經過安靜得很,因而此刻竟是聽得很清楚:
“又是端陽節了呢,三殿下的生辰就在端陽節,前些年的時候……”
“可別亂說話!”另一個稍顯年長的聲音急忙打斷她,“……還好這裡沒有旁人,都什麼時候了還說什麼‘三殿下’萬一被人聽見你這小命還想不想要了?!”
“……我知道了,翠雲姐。”小宮女的聲音怯怯的,“唉,想當初每年端陽節宮裡怎麼也要熱鬧一番,現如今……也不知道三殿……不不……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別宮裡是什麼光景。”
“唉,是啊,總歸是不好受吧。先前七殿下偶爾還會過去別宮看看,現在可真是徹底冷清了。”
“那,翠雲姐……今日……也不會有人記得他的生辰吧?”
“記得又怎麼樣?你沒聽說那日別宮那邊想要去討壺酒都被罵了回去?現在還能指望有人記得這些細枝末節?今日要是能有頓熱菜熱飯已經是分外優待了吧……”
兩個人漸漸走遠,聲音也漸漸聽不清楚了,鏡涵定定站住,忍不住擰起了眉。怕惹皇兄不悅,他的確已經許久沒有再去過別宮,又怕自己心軟,也不再問那邊的消息,怎麼現在他的日子已經過得如此……淒涼了麼?
他當然記得那些年的端陽節,幾乎每一年,宮裡都會大擺排場地爲他慶祝,他笑得神采飛揚的模樣似乎依舊近在眼前,只是如今……
鏡涵不禁有些心酸,宮裡的人情冷暖他不是沒有嘗過,又想起那宮女說的“今日要是能有頓熱菜熱飯已經是分外優待了”,更是唏噓不已。
再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快要走到別宮門前。
罷了,今日畢竟是他的生辰,自己且送些酒和吃食給他吧。
這麼想着,他轉過頭看看方纔同自己見過禮之後便一臉爲難的兩名侍衛,板起臉來教訓了兩句,又交待了以後不準對鏡潯苛待。
許是鏡涵難得嚴厲的模樣確實嚇人,兩名侍衛慌忙跪了,唯唯諾諾地應聲,也不敢擡頭看他。
鏡涵嘆口氣,“起來吧,”隨手指了其中一個,“你去一趟御膳房,傳幾道菜,再備壺酒一併取來,就說是我要的。”
那侍衛回來得倒是不慢,鏡涵自他手中接過那食盒,“開門。”
侍衛們的神情更加爲難起來,“寧王殿下……這……”
鏡涵微微一怔才反應過來,“本王就是將這些東西送進去,最多半柱香的時辰就出來,你們不必緊張,如若皇兄怪罪,本王一力承擔便是。”
兩個侍衛交換一個眼神,最終還是開了門。
鏡涵踏進門,穿過院落,走到鏡潯的房前,伸手輕輕地叩了叩門。
房內傳出一聲“進來吧”,聲音淡到幾乎沒有任何情緒。
鏡涵推門走進去,看着鏡潯清減不少的樣子,心頭的酸澀更加鮮明,“三皇兄……”
鏡潯見來人是他也不由得一愣,反應過來之後稍稍側過了頭,“你不該再來,走吧。”
鏡涵放下手裡的東西,想了想,倒了杯酒放到他面前的桌上,“鏡涵這就告退,以後……請三皇兄保重自己……”說罷便向門外走去,強迫自己不要再回頭。
身後,是鏡潯低不可聞卻偏偏仍有笑意的嘆息聲,“呵,保重……”
折騰了這一番之後時辰已經不早,匆匆趕到御花園,只等了片刻,其他人便也都到了。
鏡辭看起來心情頗好,連連囑咐這是家宴要他們不必拘束,推杯換盞伴着絲竹聲聲,倒也顯得溫馨得很。
酒過三巡,鏡辭看看分別坐在自己左右手下方的幾個人,“說起來咱們兄弟很少在私下的場合裡這樣聚在一起,以後要常叫你們進宮來纔是。”一邊說一邊制止了他們想要見禮應是的動作,只舉起了酒杯,“都說了,今日不必講這麼多虛禮。”
不知過了過久,總領內監元祿急匆匆跑了過來,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驚慌,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徑直走到鏡辭身邊,壓低聲音說了兩句什麼。
鏡辭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看看在場的人,深吸了口氣,“朕有些急事要求處理,今日便先散了吧,鏡涵,你隨朕回祈合宮。”
衆人並未聽見元祿的話,此刻難免有些詫異,鏡辭卻也不打算解釋,轉身就往祈合宮的方向走去。
鏡涵趕忙跟上他,一路無話。
鏡辭走得很快,不多時就到了祈合宮,徑直到了書房內,屏退了所有的下人。
鏡涵關上書房的門,想問究竟怎麼了,還未開口就被鏡辭一巴掌打得幾乎撞上門欄,而後,就見得鏡辭欺身向前,死死地盯住自己,一字一頓道,“方纔別宮裡傳來消息,楚鏡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