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漸籠罩下來,在析津府內名爲長樂坊的高大的坊牆之上,已經換回了漢人裝扮的武好古,正和依舊是契丹人打扮的光明君一起,看着遠處火光沖天的地方。
那裡正在爆發一場激戰,哦,也不能算激戰,而是一場一邊倒的屠殺!
渤海奴在析津府城中的起義註定是要悲劇的,雖然他們發動了一些漢族底層民衆加入了起義隊伍,但是力量仍然過於薄弱,能夠參與戰鬥的不過幾千,而且沒有什麼好裝備,組織和戰術也糟糕之極。
在奪取了北市坊和南安坊後,起義者彷彿不知所措了,只是關閉了坊門作爲防禦的手段。
與此同時,析津府內的“反動勢力”迅速做出了反應。以燕四族爲首的漢人世家大族到下午的時候,就組織起了上萬京州兵。其中的兩千人更是馬上投入了對北市坊的進攻,他們從析津府的軍器庫裡面拖來了一具攻城槌用來錘擊北市坊的西門,同時還讓幾百名弓箭手在坊牆下列陣射箭,把一波波的羽箭拋射到坊內,以驅散集中在坊門和坊牆上的“義軍”。
北市坊的坊門並不能和真正的城門相比,被攻城槌錘了沒幾下就轟然倒下。
然後,頂盔貫甲的馬植就帶着他的300馬家甲士如同300只猛虎一樣衝入了北市坊,現在大約正在裡面殺人放火搶劫抓奴隸吧?
“光明君,你們這樣有意義嗎?”
聽着遠方傳來的喊聲越來越輕,武好古嘆了口氣,扭頭問身邊長得有點有勇無謀的光明君。
“活着替契丹人做奴隸就有意義了?”光明君笑着反問。
武好古不言語,雖然好死總不如賴活着......可是人各有志,人家沒準就是若爲自由顧,殺頭不要緊的主兒呢?
光明君用沉重的語氣說:“沒有吃,沒有穿,腳下無寸土,頭上無片瓦,終日勞作不得歇息……這樣的日子,活着也和死去沒有分別。
而在大遼國,過這種日子的人可不只有我們渤海奴……今次在北市坊內揭竿而起的,也不僅僅是渤海奴,也有很多一錢漢兒!”
一錢漢本是罵人的話,但是武好古知道,光明君的話並不在侮辱漢人,而是在說一個事實……在燕雲,在遼國的其他地方,大部分的漢人只是一錢漢而已。他們和渤海人一樣,都在盼着契丹的天塌下來。
只是漢人的世家大族滿足於和契丹人一起壓迫自己的同胞,不肯領導他們去推翻契丹的統治。
而渤海人的大族右姓因爲沒有參加分肥的機會,不得已走上了領導反抗的道路……
光明君問:“現在貴使和蹇正使、李副使現在應該明白,誰纔是契丹人真正的敵人吧?”
武好古嘆了口氣,誰是契丹人真正的敵人他早就知道了!不過……他不認爲自己和大宋是契丹真正的敵人。如果契丹的統治能夠維持下去,那該多好啊!
可是這個如果是不存在的!
“光明君,”武好古笑了笑,“本官回去以後,一定會將析津府內發生的事情,如實上奏官家。若是您和寶劍王有甚底請求,本官也可代爲上奏。”
光明君咧嘴笑了起來,摸了摸大鬍子道:“那在下就不客氣了……我們渤海人的復國之志是毋庸置疑的,這一百多年來不知發動過多少次起義。可是因爲我們的力量還是沒有充分發揮出來,所以起義都不大成功。”
“那光明君認爲是何原因讓渤海人的力量無法發揮?”
“因爲沒有錢。”光明君的回答讓武好古稍微有些意外。
“錢?難道不是缺乏鐵器嗎?”
在武好古的印象中,鐵器一直是困擾北方少數民族崛起的一個瓶頸。現在的阻卜人就是因爲沒有鐵,所以才被戰鬥力已經嚴重下降的契丹人壓着打。
光明君聞言大笑起來:“貴使一定以爲我們渤海人是遊牧漁獵之民吧?”
對了!武好古想了起來,渤海人早就漢化了,是農耕定居之民,也有比較發達的手工業。
光明君接着說:“大遼的鐵,大多都是我們渤海鍛奴在打造……我們渤海人怎麼會沒有鐵?”
原來渤海人是有鐵的!他們自己就會打鐵!
這對武好古來說,可……不是好消息啊!
因爲渤海—女真本爲一體!渤海有鐵,女真自然有鐵了!看來大宋根本不可能用“鐵禁”之策去削弱女真的戰鬥力了。
“錢……”武好古繼續應付着光明君,他其實根本不想支持渤海人,只是這種事情他說了也不算,“你們也需要用錢僱兵嗎?”
在他的印象中,北方的少數民族崛起的時候,一般都不搞僱傭軍的。
光明君苦苦一笑:“貴使以爲我們渤海人還是部族之民嗎?只要族長一聲令下,族中壯士就能自備弓馬糧食參加作戰?”
是了,渤海人也是定居的農民。
“渤海不是有右姓大族嗎?”武好古不確定地問,“他們莫非和燕四家一樣?”
“自然不一樣!”光明君說,“但是他們也需要用錢……我們渤海人是很缺錢的。”
這個光明君自然不會和武好古說實話了,實際上不是渤海大族右姓們見錢眼開,而是他和寶劍王所屬的大氏王族如今勢力衰弱,同時內部也分崩離析,如果沒有充足的金錢,是根本不可能驅使右姓諸家,建立自己的領導地位。
另外,渤海人畢竟是定居的農耕民族,商業也早就發展起來了。所以金錢在他們的生活和生產中是有一定作用的,而用錢也可以僱傭到壯士。
若是渤海大氏要舉兵,自然就需要花錢僱傭大量的武士來充當自己的嫡系。
要不然都是右姓大族的人馬,這渤海國到時候誰說了算?
武好古點點頭,心想:你們要錢,官家那邊肯定會掏錢……“大送”嘛,別的事情不會,就是送錢比較拿手。契丹那邊一年送五十萬,党項那邊一年送二十萬,渤海人一年送個幾萬算什麼事兒?況且渤海人還不白拿錢,人家還辦事兒呢!
“那麼……”武好古頓了頓,“你們要怎麼收錢呢?官家若是要聯合你們渤海,一年賜下數萬緡總是有的。當然了,也不會都給錢,估計是錢、絹各半,也可能都給絹帛,畢竟我朝這些年有點缺銅了。可恁般多的銅錢和絹帛,要如何運往你們那裡?”
什麼?這就討論運輸銅錢絹帛的問題了?
光明君愣了愣,他也沒想到事情的進展會那麼快……哦,也不是事情進展多快,而是眼前這個宋朝的九品小官想得有點遠了。
不過現在閒着也是閒着,就討論一下吧。
“這錢帛運送倒是個問題,”光明君問,“不知貴使有何辦法?”
這年頭可沒有一個國際支付結算體系,幾萬緡的銅錢絹帛是很重的,而且體積龐大,若是要從開封府送往渤海人聚居的遼陽府,可……真是不大容易的。
“當然要海運,陸上是沒有辦法的。”武好古其實早就有主意了,“另外,也不能直接運送銅錢,因爲我朝是禁止銅錢外流的,若是被遼人的關卡發現,一定會起疑心。所以要把錢換成物,就運送一些能在遼國出手的東西給你們。而你們吶,就成立一個商行,用來出手這些貨物。這樣遼人就很難查出來了……
對了,這個商行最好別用渤海人的名義,也別用宋人的名義,就用高麗人的名義來辦吧。”
武好古這番謀劃,其實是在爲自己成立一個“特許”海運商行找藉口。
因爲支援渤海人的事兒雖然勢在必行,但是大宋朝廷上那般人膽子都很小,不可能公開支持,多半會採取私下秘密支持的辦法。
而武好古正好設法把這差事接到手裡,然後就可以名正言順成立一間有“特權”的海運商行了。
武好古想要的“特權”倒不是稅收方面的優惠——反正就是個運輸的綱商——他要的是在“綱船”上安裝軍弩和發石器的特權!
理由當然是要避免被契丹水師逮住……爲此,這種海運綱船也應該造得比較特殊,不僅要堅固,而且還要足夠快速,船上的水手和打手也要配置充足。
這樣就是遇到了契丹水師——也不知道有沒有——武家綱船也能憑藉強大戰鬥力和速度逃脫。
實際上,武好古就想建立一支可以在中國近海、高麗西海和日本西部水域來去自如的戰船隊!
而有了戰船隊之後,海上的貿易就容易做成了……
“好!好!就這樣!”光明君連連點頭答應着,實際上他雖然是“買賣郎君”,但是並不會做生意,更不懂海貿。現在聽武好古這麼一說,覺得還是很有道理的。
“對了,”光明君笑道,“某是不能陪你去開封府的,某這個買賣郎君可有一大攤子事兒呢!不如這樣吧……某叫兩個人陪你去。”
說着話,光明君就大手一招:“郭藥師,羅漢婢,你們過來則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