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即便如此,女孩子也並未立刻打開那隻木匣子,而是手搭在木匣子的鎖釦之上,微微嘆了一聲,道:“我進去便不怕對方對我做什麼,怕的是對方會調換裡頭的東西。不過,我認真想了想,還是賭了這一把。”女孩子解釋着,“因着我如今帶印信登門,幾乎已經坐實了‘私藏’的事,小廝被抓是在山西路,他們再如何神通廣大,也不能未卜先知,不可能知道山西路發生的事。”
這確實有賭的成分,但她賭贏的可能性極大。
“一個會因貪圖錢財私藏印信的人做出什麼事來都不足爲奇,經營這黑錢莊生意的絕對不可能是什麼大善人,以己度人,那他多半也會以最大程度的惡來揣度我,譬如那時候在山西路私下裡逼問了那小廝是以知曉裡頭的物件等等。如此揣摩之下,在他看來,我即便不清楚裡頭物件的重要性,可若是無緣無故被調換了裡頭的東西,我也會發現的。”女孩子語氣平靜的分析着雙方的心境變幻,“在他看來,我若是會發現,要麼便是咬牙忍下這不清不楚的私藏,要麼便乾脆將私藏的印信交給大人你,而兩者之間,他無法確定我會選擇哪一種方式,本着以惡揣摩我的本性,那麼我選擇‘我得不到東西你元亨錢莊也別落到好處’的同歸於盡的方法顯然更有可能。”
一個看似尋常簡單的取物過程,不知不覺間雙方已經博弈了一番了,而以結果看,如果那匣子裡的東西是真的的話,那這場博弈她已經勝了。
甄仕遠沉默了下來,片刻之後,才道:“本官先時沒將這印信拿出來其實並未想那麼多。”他只是遵循人的本能,將眼下關於案子的最後一張牌藏了起來,不到萬不得已不敢輕易打出來而已。
他是這等人,這世間大多數人也是如此,可偏偏面前這位並不是。她只會選擇在自己認爲最適合的時候出手。
“東西會是真的嗎?”比起如何拿到的過程,徐和修的目光已經在面前的木匣子上停頓了許久了。
“我不知道印信藏的是什麼東西。”女孩子說着伸手去撥動木匣上的鎖釦,道,“先前在元亨錢莊我和裴卿卿打開看過了,粗一看確實沒什麼特別的,不過就是些銀兩。”
話音落下,鎖釦“啪嗒”一聲掉落在桌子上,女孩子伸手打開了木匣子,木匣之中是擺放齊整的銀錠。
看到木匣之中事物時,甄仕遠和徐和修先是一愣,而後不約而同的露出了失望之色。
原本以爲就算不是什麼指向兇手的直接物件,譬如兇手身上帶的天下獨一無二的東西之類的云云,
就算不是這些,也該是些不同尋常的金銀器物。總之,任他們怎麼想都不可能是眼前這一匣子整整齊齊的銀錠。
“你……不會是被騙了吧?”徐和修看了片刻之後,猶豫着問喬苒。
畢竟他們這裡的人誰也不知道盒子裡的到底是什麼,就算被騙了,他們也是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有沒有被騙。”果不其然,這話一出便見女孩子搖了搖頭,而後便見她伸手抓起其中一枚銀錠拿到手中摩挲了片刻,對他二人道,“不過,我覺得他們應該沒有調換過。”
沒有調換過,意思便是這匣子裡本來就是這些銀錠?
還不等他二人開口相問,女孩子便轉動着手裡的銀錠,將銀錠的底部朝向他們。
銀錠底部有一枚四方刻印,可以看出這是一枚官銀。
不過,這又怎樣?民間流落的官銀不在少數,就連尋常百姓家裡都有可能會有沒來得及熔用的官銀,甚至還有那等收藏大家喜歡朝廷每出一批官銀都要收一些做收藏用的。
大楚律法中並沒有規定收藏官銀不用是什麼重罪。
“既然準備用金銀事物調換了,那選擇沒什麼記號的熔用的私銀顯然比官銀更好,用官銀調換顯然有多此一舉之嫌。”女孩子說着頓了頓,搖頭道,“所以,我傾向於他們沒有調換過。”
沒有調換過的話,這些官銀怎可能會惹來殺身之禍呢?
甄仕遠伸手拿起一枚官銀看向官銀下方的刻印。
“永昌九年,”甄仕遠微微眯了眯眼,這個年號纔出先是叫他愣了一愣,而後恍然道,“好似是幾朝前的舊官銀了。”
真要算起來的話,那位年號永昌的大楚天子是如今這位天子的曾曾祖父了。這個永昌九年距今也有一百多年了。
一百多年前的舊官銀,呃,興許對某些有收藏癖好的民間大家來說比如今的官銀多值些錢,可也多值不了多少錢。
確實如她所說,真要調換的話確實沒必要拿一匣子百年前的舊官銀來替換,他私心也覺得這東西應該就是印信代表的東西。
沒想到他在這裡輾轉反側不敢取出的東西,她卻如此輕而易舉的取出來了,甄仕遠這般想着忍不住看了眼對面把玩着手裡官銀的女孩子。
彷彿是察覺到了他的內心所想,女孩子朝他笑了笑,開口說道:“甄大人,雖是同一枚印信,可不同的人去取,元亨錢莊給的恐怕是不同的。這小小的元亨錢莊裡皆是聰明人,而聰明人總是喜歡多想的。”
所以,只消她稍加引導,對方便會順着她引導的方向多想,至於如果對方沒有多想,對她和對甄仕遠態度一樣,同樣換了個東西出來敷衍人,那也不過是最壞的結果。畢竟印信只有用了纔有用,不用爛在手裡一樣沒用,所以,甄仕遠遲早是要拿出來的。既然如此,倒不如趁着這個時候拿出來,還能拿到藏在元亨錢莊中的真正的物件。
畢竟給不給東西是他們自己說了算,至於給的是不是真的,這就看元亨錢莊自己了。
眼下,她傾向於這些東西就是真的,這就是那個爲小廝引來殺身之禍的東西。如此的話,問題便又來了,元亨錢莊爲什麼敢把這些東西交給她?他們在整件事情裡扮演了什麼角色,這些永昌九年的官銀何以藏了那麼久?
一百多年前的大楚天子年號永昌,這位永昌帝在其在位九年熔造的這批官銀背後又藏着什麼秘密?
這一刻,屋內的幾人神色不約而同的變得凝重了起來。眼下,這些都不知道,但作爲一個接手了不少案子的大理寺官員此時此刻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預感:這個永昌九年怕是藏了不少秘密。
到底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對於他們這些後人而言,那是史書上記載的過去事,當年的人和事都早已不在了,而衆人看過去事的眼光和看當下事的心態總是不同的。
“這個陛下的曾曾祖父在位時間不算短,卻也不長,在位二十來年。”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徐和修再次開口說了起來,說起這些百年前的事,他神情中不免帶了幾分古怪之色。
到底還是有些不習慣的,以往被當做前人史書來讀來看的人突然出現在了手頭的案子裡,他們這些後人難道還能承辦先人舊事不成?徐和修甚至心中暗忖:要不找陰陽司來做個法什麼的問一問。
當然,也只是想想而已,想也知道便是提了解之都不會理會他。
又想了一會兒,徐和修再次開口說了一句:“這永昌帝好似也沒做過什麼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他想了那麼久,什麼也未想到。
天子在位時自然受世人敬仰,沒人敢說一個“不”字,可待到過世之後,對於這些過往的天子,世人自有自己的評斷。當然,這評斷不是和尋常百姓相比,而是和同樣的天子相比的。
有秦皇漢武這等在史書上留下姓名的曠世君主,自也有那等荒淫無道被後人唾罵的暴君,不過,更多的是不少碌碌無爲,甚至連說書先生都懶得說的平庸天子。
這位永昌帝就是這些諸多平庸到說書先生都懶得提的天子之一。可眼下,這位史書上筆墨也着墨不多的天子卻突然以這樣古怪的方式出現在了他們面前,還與一樁人命案有關。這整件事簡直叫人不知該如何用言語來形容。
徐和修默默的打量着面前不說話的兩個人,至於在一旁偷吃的裴卿卿已經被他自動略過了。
“你們怎麼看?”他問道。
甄仕遠想了想,道:“眼下除了這一處簡直不知如何下手,也只能順着永昌帝的線索查下去了。”
至於大牢裡關着的那個謝奕,他們在這裡的幾個心裡都清楚,小廝的死多半同他無關,倒是先時教唆殺人是要判一判的,可現在案子未解決的疑點是在小廝的身上,所以牢裡那個謝奕他並沒有多做審問,也沒有交給刑部上刑的想法。
謝奕這個謝氏子弟雖說看起來已經養成紈絝了,可他沒有幫謝家清理紈絝的心思,也不想多惹麻煩。
“永昌九年。”一道女聲就在此時突然響起。
這屋子裡統共兩個女子,裴卿卿的聲音沒那麼小,而且嘴裡還塞着糯米糰子呢,顯然說話的不是裴卿卿,是一旁的喬苒。
她已經好一會兒沒有出聲了,此時一出聲卻是重複了一遍這個年號,而後對着甄仕遠和徐和修望來的目光,她才緩緩開口道:“我沒有在官史上看到過這個年號的事情記錄。”
對於她“過目不忘”之能,衆人自是信的,官史這種東西早被她當做話本子翻看過了,所以她說沒有,多半是不會有錯了。
而且,這是極有可能的。
因爲永昌帝作爲一個處處中庸的帝王,在官史上的記錄本就不多,大多是些朝堂頒佈政令的事情,當然是關於永昌帝后宮的事也是有的,可在歷代帝王中也沒有鬧出過什麼波折來,順利的傳位給了太子,沒有別的事。
所以這一年平平無奇,什麼事也沒發生?甄仕遠和徐和修沒有出聲,看女孩子自己爲自己倒了杯茶,知她有話要說,便沒有走。
他們本也是打算去庫房看一看有沒有這年份的卷宗或者案子記錄的,不過有個拿卷宗當話本子看,又過目不忘的“活卷宗”在這裡,可以省卻不少麻煩了。
“不過永昌十年發生過一件……還算大事吧!”喬苒想着,“修飾”了一番措辭,“那個案子的卷宗在大理寺的庫房裡還能找到。”
是不是大事要看同什麼比,比起那些開朝的君主又或者如今女帝這樣經歷過臣下謀反君途多舛的帝王,永昌十年發生的還當真不算什麼大事。只是,比起永昌帝這種處處中庸到史官爲了在史書上多留下筆墨連帝王喜好吃食穿着都寫的君主來說,永昌十年發生的事還真能算得上是一件“大事”。
“永昌帝皇后的兄長膝下有個女兒,自幼身子骨不大好,聽聞是胎裡帶來的毛病。這位太師府的千金平日裡鮮少出門,難得出一次門卻也是去爲了城外的寒山寺上香,求佛祖庇佑什麼的。”喬苒說道。當然,這種話卷宗記錄裡不會明說,可從其中的筆墨用詞以及卷宗裡後來記錄的案子經過可以推測的出來。
“卷宗上說因着身子骨不好,永昌帝的皇后對這個女孩子也是十分憐愛,疼惜有加,時常遣宮中的御醫前去太師府爲那個女孩子調理身體。”喬苒說道。
甄仕遠嗯了一聲,看了眼喬苒:他可沒有漏過她方纔特意出聲提的“卷宗上說”。特意提及“卷宗”二字,顯然是她心裡有別的推測。
“可就是這個可說除了身體嬌弱,卻受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女孩子在那一年開春去寒山寺上香時卻遭遇了意外。”喬苒說道,“當日上完香後,有一羣劫匪在寒山寺的後山抓走了那個女孩子,事情發生之後大理寺自然立刻接了手,而後不到兩日便抓到了那羣劫匪,只可惜……”
看女孩子微微搖頭的神情,徐和修脫口而出:“那個太師府的千金死了?”
喬苒點頭,臉上閃過一絲不忍之色:“不錯,而且聽聞……死狀極其悽慘。”
當然,大理寺的卷宗本着記錄案件的原則,對於那女孩子的死狀描繪的也是十分詳細的,可這樣的慘狀,同爲女孩子的喬苒卻實在是有些說不出來。
一個身體嬌弱容貌姣好的女孩子落入劫匪手中會遇到什麼其實不消說了,甄仕遠和徐和修自然猜的出來,而且這女孩子的死狀同他們要討論的案子委實關係不大,所以不必再着眼於這個。真正要關心的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太師府千金何以會在寒山寺這等京城近郊的地方遇到劫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