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坊正門大街上的回元坊是如今長安城裡最大的藥鋪了,其內藥材雖說價格比起尋常藥鋪要貴上一些,進出的百姓卻並不少。因爲回元坊的藥材比起別的藥鋪質量也更好,觀它坐落在朱雀坊便可知它做的看不是尋常百姓的生意。
今日的回元坊前卻聚集了不少人,偏偏坊中並沒有抓藥的百姓。
“回元坊出什麼事了?”
“這是做什麼?”經過的百姓見這熱鬧的陣勢,不由好奇問道。
“大理寺的人在裡面問話。”有早來一步抓藥的百姓大聲答道,“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了,是個年紀很小的女官,帶着一個官差。一進門便亮出了一塊牌子,可把大家嚇壞了。”
“這可是回元坊啊!”看熱鬧的百姓聞言驚奇不已,“背後也是有人的,便是大理寺要問話,也要給幾分薄面吧!”
“那塊牌子那麼大,”那早來一步抓藥的百姓比劃着,神情十分興奮,“上面寫了四個字——如朕親臨。亮出來之後,那排場……嘖嘖,真是絕了!”
“這麼厲害嗎?”聽到這裡,百姓愈發驚奇,“還有這種牌子?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那比劃的百姓激動道,“我們家鄰居的大舅爺的妹子的夫君的表兄就是工部衙門的,說確實有這塊牌子,前幾日工部衙門傳的沸沸揚揚的,沒想到這麼快就親眼見到了。”回去可以好好的同街坊吹噓一通了。
衆人唏噓感慨不已,被提到的喬苒卻坐在回元坊的客堂中指着放在堂面上的賬冊道:“掌櫃的,我以爲在陛下面前信口雌黃可是掉腦袋的大罪!”
坐在那裡的女孩子指着擺在桌上那塊“陛下”語氣說不出的囂張:“如此大不敬之罪,你有幾個腦袋可以砍?”
老掌櫃心道:若定要將那塊牌子比作陛下的話,她那麼戳着“陛下”指指點點又哪裡敬陛下了?
真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喬大人,小的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心裡嘀咕,面上還是要賠笑的,掌櫃矮着身子道,“不知喬大人想要什麼?”
“我問過城裡供貨的藥商,
五個月前他們曾供給回元坊一大批藥材,我瞧着這數目相差的有些大啊!”女孩子板着臉一板一眼道。
掌櫃臉色一僵,忙解釋道:“大人有所不知,炮製藥材有所浪費也是正常的。”
喬苒道:“可這浪費的也委實太多了,十成裡剩下一成都不到?”
掌櫃面色尷尬,頓了頓,正要繼續說話卻見女孩子擡了擡手,做了個“且慢”的手勢,而後再次出聲了:“我知道你這藥鋪開在這裡與大族裡那些腌臢事總有些牽扯。”
譬如大族中某些男人沒管好下半身,叫什麼人肚子裡多了骨肉卻不能見人的,歸元坊怕是經手過的不在少數,而這種事自然是不能對外透露的,這種賬冊也不會向外人展示。
“可現在是陛下要看,”女孩子指着桌上的那塊“陛下”道,“掌櫃大可以繼續守口如瓶,我大不了進宮一趟,到時你這回元坊也莫要再開下去了。”
掌櫃聞言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對上女孩子微闔的雙眸,沉默了片刻之後,轉身向裡屋行去,一陣輕微的機關響動聲之後,最裡側的藥櫃移開,露出一間密室。
他正要提步進去,卻聽身後腳步聲響起,還來不及轉身,身後那人已經開口了。
“喲,倒是別有洞天!”
掌櫃嘴角抽了抽,擋住了密室的入口:“喬大人,小的這就去拿冊子了,您在客堂中稍後便是了。”
這年輕人懂不懂規矩,怎麼還想自己進去看不成?
女孩子晃着手裡的牌子,表示他想的沒錯:“陛下想看,你敢不讓?”
掌櫃轉身暗罵了一句:見過囂張的,沒見過這麼囂張的,半點都不給他歸元坊的面子。要知道世族、相爺甚至宗室都有他回元坊的乾股,這喬大人卻提着陛下那塊牌子愣是一個面子都沒給。
在掌櫃難看的臉色中,女孩子跟着走入了密室,而後順手幫忙將密室裡的燈點亮了。
這副熟門熟路恍若進了自家後院的陣仗讓掌櫃拉着一張臉,走到密室正中那張堆滿了不少冊子的桌案上,而後正要將冊子拿起來,卻有一隻手先他一步拿起了冊子。
掌櫃臉色已經臭的不能看了,見狀,不由乾巴巴道:“喬大人你跑來我回元坊亂拿東西怕是不大好吧!”
女孩子眼皮擡也不擡一下,敷衍的晃了晃手裡的牌子:“陛下想看看,不行嗎?”
什麼鬼陛下,陛下是個人,又不是讓你拿着隨便亂跑的牌子?
掌櫃看她飛快的翻着冊子,道:“喬大人,你看的根本不是進貨的賬冊,進貨的賬冊在這……”
“我哪知道你會不會又拿本假的來框我?”正翻看冊子的女孩子不耐煩的揮了揮手,道,“行了行了,你若是不放心,就在一旁看着好了。我又不看你那些亂七八糟的腌臢事,只是自己找賬冊而已。”她說着飛快的翻着手裡的冊子,道,“再說我翻那麼快,能看清楚什麼?”
掌櫃想了想,沒有再多話,只是目光仍然一錯不錯的看着正翻冊子的女孩子。
女孩子確實一如她自己所說翻得飛快,不想認真看的樣子,而且一邊翻一邊還不忘問他話。
“你這回元坊背後有誰的乾股?”
掌櫃木着一張臉,道:“喬大人爲何突然如此問?”
女孩子道:“我今日帶着‘陛下’闖了進來,總要知道是得罪誰了?往後萬一有人記得這一茬,爲老不尊爲難我這個孩子怎麼辦?”
你才記起這件事啊!掌櫃聞言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不過,對上女孩子認真的神情,還是回道:“王家佔了一成、房相爺佔了三成還有幾位王爺合起來佔了一成。”所以回元坊有一半的乾股並不在他們自己手裡。
女孩子哦了一聲,繼續翻着賬冊:“難怪回元坊的藥材賣的那麼貴,他們一年到頭要分走你們多少銀兩啊?”
“喬大人,這種事是不能問的。”掌櫃似乎已經習慣了女孩子有一茬沒一茬的問話,木着臉道,“大人年紀還小,待長大了就知道了。”
所以他最不喜歡同那等毛都沒長齊的年輕人打交道了,哪知道年輕人懂不懂有些話能問有些話不能問。
女孩子哦了一聲,繼續翻着賬冊,而後時不時的問些不能問的問題。
“你這回元坊一年到頭賺那麼多錢財,簡直似個生金蛋的母雞……”
這比喻讓原本已經黑臉的掌櫃臉更是如炭底一般:怎麼說話的這是?說的他這裡好似個雞窩一般。
“房相爺拿三成,王家與幾位王爺不眼紅嗎?”女孩子一邊翻一邊興致勃勃的問着。
“早前定下的規矩,眼紅不得。”掌櫃道,“大人們都是有雅量之人。”不像某些人,拿着塊腰牌自稱帶着陛下到處耀武揚威的。
女孩子這才笑了笑,將手裡最後一本賬冊翻完,而後從翻完的那一摞賬冊中抽出一本,揉了揉眉心,感慨道:“看的頭都暈了,我明明先前已經找到了,不就是這本嗎?”
掌櫃看的眉心一跳,忙上前將別的賬冊放到一旁,而後看向她手裡的賬冊,見她沒拿錯,才冷聲道:“所以喬大人已經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可以走了嗎?”
話語裡的不歡迎傻子都聽的出來?
女孩子笑了笑,將手裡的賬冊翻到其中一頁,指着上頭的記錄道:“迷途花燃之會使人輕微暈眩,有人買那麼多迷途花,你這回元坊倒是也好意思,還真賣了,就不怕他們做出殺人越貨之舉?”
經過這麼長時間同她打太極,掌櫃也早已不耐煩了,眼下心裡心心念唸的就是趕人,是以掃了一眼,便沒再同她兜圈子,直言道:“買迷途花的是國子監那些學生,這些文人靈感不足時就喜好拿這些事物激發靈感。原先的五石散因着出過好幾回人命,不能大量買賣了,所以他們便改用了症狀輕微的迷途花。冊子你可以拿走,上頭有他的簽名,你自拿去比對是誰的筆跡就好。”
喬苒挑了挑眉,收了冊子,笑道:“如此倒是多謝了,你幫了我大忙,往後若是倒了黴,在陛下面前,我定會爲你美言幾句。”
“大人的好意小的心領了,着實不必了。”掌櫃扯了扯嘴角,被人“咒”了一通,就算她拿着“陛下”他也笑不出來了,而是毫不客氣的揮手趕人。
待到女孩子帶着官差走後,掌櫃這才轉向堂中面面相覷的夥計,道:“你們繼續該做什麼做什麼,我要出去一趟!”
好歹是回元坊的密室,讓這不懂事的年輕官員跑了一趟,不管怎麼說都要同大人們說一聲的。
王家就在朱雀坊,走過去不到兩刻的時辰,走入王家大宅見了正同孫兒說話的王老太爺之後,掌櫃就將方纔的事情說了一遍,而後小心翼翼的問道:“老太爺,您說這件事要緊不要緊?”
官拜一朝司空的王老太爺雙目微微眯起:“你說那個大理寺的喬大人拿着腰牌進了密室?”
掌櫃點頭,苦着臉道:“她拿着那塊牌子,口口聲聲喊着陛下,這叫人如何攔得住?”
熟料這話一出,卻聽王老太爺翻了翻眼皮,手裡轉着的兩顆玉球發出“嘭”的一聲響:“你是傻子嗎?”
“她手裡拿着牌子不假,可陛下給她牌子不是讓她胡作非爲的,她若手裡有證據定你的罪早帶着證據過來搜查了,又怎會如此無理取鬧的裝傻?你若一口咬定自是良民不肯讓她進去,大不了請她去請陛下而已。無緣無故她當真能請得動陛下?”王老太爺說着發出了一聲冷笑,“你以爲她真是年輕人不懂事?”
“這世間蠢人自以爲聰明人可怕,可聰明人把自己裝成蠢人更可怕。”
“你若是一力阻攔,讓她去請陛下大不了僵持而已,到時候她便是當真去請陛下,你不會再來這裡請我們?”
……
一通呵斥讓歸元坊掌櫃的臉上一片青紅交加,既氣又惱,聞言忙道:“那老太爺,現在怎麼辦?要不要做些什麼?”
眼見掌櫃說着眼裡閃過一絲狠戾,王老太爺眼皮一翻:“我勸你趁早打消了那個念頭,她是什麼人?大理寺的人。大理寺是做什麼的,你不會不知道吧!今日在你歸元坊鬧了這麼一出,那麼多人看着,她真出什麼事,你以爲你逃得掉?再者說她可不是普通的大理寺官員,那牌子被她拿着胡作非爲不假,可不是什麼人都能拿到這塊牌子的。陛下給她便是一種認可,若是她出了什麼事,不僅你要遭殃,我們這些站在歸元坊背後的一個也逃不掉。”
歸元坊掌櫃臉色由青轉白:“老太爺,那您看現在如何是好?”
王老太爺眯了眯眼,忽道:“我聽你說她只是隨意的翻翻,那些冊子那麼亂,東西那麼多,這麼隨意翻翻能看出個什麼來?再者說,你回元坊背後那些大族的腌臢事都是心照不宣的,她又與那些大族無關,便是看了又能怎麼樣?”
回元坊掌櫃這才鬆了口氣:“所以,您的意思是此事並不打緊?”
“是啊!”王老太爺闔了闔眼,手裡的玉球飛快的轉着,“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看她就是手裡有塊牌子,年輕人按捺不住,得意翹尾巴罷了。你回去吧!此事還不值得叫我等費心,房相爺最近憂心朝事,你也不必拿這些小事去叨擾他了,做好你的分內事便好。”
掌櫃連聲應是,而後在王家管事的帶領下離開了。
待到人走後,一直闔着眼的王老太爺卻突然睜開了眼睛,不復方纔模棱兩可的表情,嗤笑了一聲:“七郎,你怎麼看?”
陪同王老太爺左右的正是王家這一輩行七的子弟,姓王單名一個栩字。
王栩笑道:“聽聞這位年輕的喬大人有一心二用, 過目不忘之能。”
“是啊!”王老太爺聽罷發出了一聲冷笑,“都把這種人放進去了,那密室還能叫密室嗎?”
王栩含笑不語,聽王老太爺冷哼:“回元坊的事,我王家從不過問,也不插手,只拿錢財,不過房家似乎還經由回元坊做些別的生意。他不是一直想要買回咱們王家那一成乾股嗎?既然想要,你就再多報兩成的價格賣給房家好了。”
王栩聽罷略有些遲疑:“祖父,要價那麼高,房家會不會不要了?”
沒想到王老太爺聽罷只是發出了一聲嗤笑:“姓房的本性多疑,你若是要的少了,他纔會懷疑呢!你儘管報價,他定然會要的。”
王栩聽罷這才應了下來,道馬上去做。
王老太爺嗯了一聲,點了點頭,手裡的玉球碰撞聲不斷:“甄仕遠跟房家本就不對路,回元坊這條船遲早要翻,我王家不若趁機要個好價錢早早下船脫身看戲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