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注意着他臉上神情的喬苒自然沒有錯過他微變的臉色,見狀不由點了點頭,脫口而出:“那就是有了。”
書坊東家看着她的眼神裡多了幾分懷疑,沒有立刻回答她的話。
女孩子也不急,笑了笑,抱着雙臂靠在一旁的牆上悠悠的看着他:“你若是想不起來,我可以等,你慢慢想。”
這話讓書坊東家臉色一僵,垂下眼皮,嘴脣顫了顫,似乎在糾結着什麼。也不知過了多久之後,他終於開口了。
“我……確實看到了一些事。”他說着卻沒有擡眼正視喬苒,而是依舊看着地面。
這表情喬苒很熟悉了,先前在三德書坊同他說話,他閃爍其詞時也是這個表情。看來,接下來的話是否真假要她自行判斷了。
平心而論,眼前這位並不是個說謊的老手。
薛懷的案子同上一個闕樓案几乎是前後腳發生的,而且都是她接的手。不過相比上一個案子裡旗鼓相當的狡猾兇手,這個案子的兇手可謂相當不夠看了。
不過再尋常普通的兇手,也要按照規矩來查案,行兇動機與證據缺一不可。
喬苒心裡想着卻沒有在面上露出半分喜怒,只聽那書坊東家說着那一日看到的事。
“那一日出了茶館,我看到一個人在同薛懷說話,他穿着一身黑袍蓑衣,頭上戴着斗笠,所以沒看到臉。”書坊東家回想着那日的事情,說了起來,“那天下大雪,按說穿這一身方便趕路也是正常的,可不知道爲什麼,他穿着那一身同旁人相比卻有些格格不入,就好似比平常人多了些叫人害怕的感覺。”
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平莊在此時忍不住開口道:“殺氣。”
“什麼?”書坊東家聞言愣了一愣。
喬苒瞥了眼身後的平莊,對書坊東家道:“他隨便說說的,你繼續說。”
平莊聽她這般說來,忍不住撇了撇嘴:他纔不是說說呢!而是確定這種叫普通人害怕的感覺應該就是殺氣了。
所以,那一日薛懷是碰到個江湖高手尋仇了?一想到這裡,
他忍不住挺了挺身子,興奮的舔了舔脣:所以,這纔是喬大人一定要他跟這個案子的原因嗎?
想想也是!這大理寺衙門裡的這些官差不過會些外家功夫,也就是俗稱的拳腳功夫,跟他不是一個級別的。要對付這種江湖高手,也只有靠他出馬了。
喬苒沒有理會又開始胡思亂想的平莊,只讓書坊東家繼續將那日的事情說下去。
“那人走近薛懷,我看着他同薛懷說了幾句,薛懷臉色一白,不知道說了什麼,忽然警惕的往後退了一步,而後翻下了河。”
昨日他被抓來時,那靠在一旁剛剛說着什麼“傻氣”的小哥已經同他說了,薛懷是死於額頭上的傷,所以殺人的是王林翰。
書坊東家回憶着自己方纔說的話,確定裡頭沒有破綻之後,原本有些發顫的聲音漸漸趨於平穩。
不管薛懷是死於額頭上的傷還是因爲溺水,都同他沒什麼關係。
面前這女子嗯了一聲,沒有繼續追問薛懷下河後的舉動,大抵是覺得人掉入河中,除了掙扎什麼的也沒什麼可問的,便又問起了跟在薛懷身邊的車伕和小廝。
“那兩個呢?當時在做什麼?薛懷掉入河中,他們又不是木偶,總不會什麼都不做吧!”喬苒說道。
書房東家聞言忙道:“當然不會什麼都不做,不過那時他們不做什麼是因爲不能做什麼,因爲他們那時候也被那個戴斗笠的擡手一人一巴掌推到河裡去了。”
“是嗎?”女孩子對此卻是不置可否。
書坊東家打量着女孩子的臉色,一時沒有回答她這一句話。
“你說薛懷是自己翻入的河中,那人又沒動手推薛懷,連薛懷都沒推,那何必無端再將兩個毫不相干的人推入河中?平白招惹人命官司?”
書坊東家臉色一僵,聽那女孩子嘴巴一張一合的說着:“你這說法有些問題。”
不知爲什麼,先前那種面對她冷汗涔涔的感覺又來了!對上女孩子審視的目光,書坊東家忙道:“我……我想起來了,方纔是面對大人問話有些緊張,一時記岔了。當時的情況是我怕被那人發現便只敢躲在茶館那幡旗後偷偷看,離得遠有些看不真切,只看到薛懷掉入河中之後,那車伕和小廝嚇了一跳,忙奔了過去,當時那人離得近,便想當然的以爲是那人推的人,”書坊東家說道,“如今被大人你這麼一問,我倒是想起來,好像那人並沒有碰到人,倒是薛懷在河裡似乎舉着手叫了兩聲‘逃’什麼的,那兩人自己跳下的河……”
原本是一心想着說辭對付她先前那句“他說法有問題”的話,沒想到女孩子不但聽的認真,反應還比他更快,聽到這裡,她毫不客氣的打斷了他的話,當然,作爲一個大理寺審問官員對着大牢裡的人也不用客氣。
“自己跳下的河那兩人原來是會水的?”
大牢裡昏暗的光線中,女孩子那雙眼睛看起來有些深幽。
書坊東家不敢同她的目光對視,只望着地面,彷彿地面能被他望出一個洞來。
他道:“我……我不知道啊!”
“那待出去了去問問甄大人。”喬苒聞言回頭對平莊道,“問問他先前得出的那車伕和小廝不會水的結論到底是從哪裡得來的,人證可靠不可靠。”
長安雖說在風水堪輿之上說是“八水繞長安”,可到底不是臨海又或者如江南這樣的水鄉,到底會不會水這種事並不是時時都會下水叫人瞧到得以驗證一番的。
長安城的水還沒有富裕到天天叫人往水裡跳鳧水玩的地步,便是大熱天的,也沒有幾個城中的百姓會往河裡跳。真有人這麼做了,非得叫不少人看了笑話不可。
“人怕死是天性,若是不會水多半不會自己往河裡跳,這同送死有什麼區別?所以,我倒是屬意那兩個人是會水的。”喬苒說道。
書坊東家聽到這裡,不安的擡頭看了她一眼,與她一個對視之後,又將眼神遊移開,繼續看着地面回話。
“那之後呢?”女孩子問道,“那個戴斗笠的走了?”
書坊東家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才道:“那戴斗笠的在橋邊呆了好一會兒才走了,我……我因實在害怕沒敢聲張,也沒敢往河裡瞧,怕他又要折返回來,便飛快的過了橋,去王林翰家了。”他說到這裡,嚥了口唾沫,接下來的話越說越順暢,“然後就遇到小童點爆竹,被爆竹傷到了,再之後沒多久便聽到有人說發現薛懷他們了,之後的事你們也就都知道了。”
女孩子聽罷只輕笑了一聲,道:“你便是跑到王林翰那裡了,也什麼都沒說?”
書坊東家紅着臉支支吾吾道:“我……我害怕,”說着又忍不住再次擡頭問她,“我實在是害怕的緊了,頂多是見死不救,應當……應當不犯律法吧!”
見死不救是德行問題,當然不犯律法。平莊聽到這裡,忍不住冷哼了一聲,道:“不過傳個話的事,你若是早一些說,沒準還能救到人呢!”
書坊東家道:“我……我害怕。”
這副慫樣看的平莊着實有些惱火,撇過頭去,一副懶得看這人的表情。
這些書生還真是奇怪,大家瞧着都是身子骨瘦弱的樣子,有些卻膽敢仗義執言,揭發貪官污吏,哪怕身死也在所不惜,有些卻慫成這樣,一句話便能救條人命的事偏偏卻不肯說。這還真是不知道叫人如何來說了。
“說的很好,大體都對上了。”女孩子也在此時出聲了,不過她接下來開口說出的話卻着實有些出乎人的意料之外,“不過,要不要聽聽我看到的那日的事?”
她……看到的?
這話一出,不止書坊東家就連平莊也愣住了。她看到了?怎麼可能?那一天他可是看完九叔回來碰到她的,她那天可正帶着那個一身大力的怪丫頭還有那個陰陽怪氣的陰陽司張天師往城外去的,難道還有工夫跑到老東門去看薛懷落水不成?
女孩子對他們臉上的詫異恍若未見,抿了抿脣開口了。
“那天薛懷出獄,你提前打聽了消息約了薛懷在茶館碰面聊《書生神筆傳》的事,因坊間催的太急,你早早找了王林翰來代筆寫了最後一冊,而且又因着先前不知道薛懷能不能出來,便做了決定準備將這本《書生神筆傳》結束了。所以,等到薛懷出獄,你早已用王林翰寫的那本找了印刷工匠將最後一冊都印的差不多了。”
印書排版有個過程,即便大楚如今的印刷工匠已經用上了活字印刷的手段,可這樣排版印書什麼的還是一番大工程,是以這書坊東家爲了最後一冊《書生神筆傳》投進去的錢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再算上紙張用料人工的花費,這筆錢財可不能白花了。
“所以,薛懷不滿意王林翰續寫的提出要重寫,你自然不會同意,畢竟可是好大一筆錢。”喬苒說着上下打量了一番書坊東家,她道,“雖說《書生神筆傳》賺了不少,可維繫這麼一家書坊再加上最後投入的錢財,你手頭並不算寬裕,衣袍都磨邊了,可見幾個月未添新衣了。”
書坊東家臉色有些不大好看,被人看穿自己的窘迫處境總是有些尷尬的。
喬苒也不等他說話,繼續說了下去。
“薛懷不滿意王林翰的續寫,不過因着急用錢脫離薛家,再加上寫話本子並非他所喜歡的,他喜歡的還是畫畫,所以便也沒堅持,只提出因着你二人未徵得他同意續寫《書生神筆傳》,屬於沾了他的光,畢竟以王林翰寫的最後一冊的水準來看,若是他來寫《書生神筆傳》恐怕根本不可能讓這話本子在坊間傳開,所以他要拿到他的那一份錢財。辛辛苦苦寫完的王林翰因此勃然大怒,他本是衝動易怒的性子,自然上去就對薛懷動了手,把他打了之後便氣呼呼的走了。”
說到這裡,似乎除了將當時的情形說的更詳細了一些之外,並沒有與王林翰和這姓趙的書坊東家有什麼大出入的地方,所以,誰也沒有打斷她的話。
女孩子便笑了笑,又繼續說了下去。
“待王林翰走後,你坐了會兒便也走了。”喬苒說道,“不過,王林翰離開的早,沒看到薛懷遇見那個穿蓑衣的人,你卻看到了。”
至此,也沒什麼不同。
“那穿蓑衣的讓你覺得有些害怕,不敢靠近王林翰,便遠遠藉着茶館的幡旗擋着自己偷看那邊的動向,你看着那人同王林翰說了幾句,王林翰臉色微變,而後不管不顧跳入了河裡準備逃命,自己跳河還不算,他還讓那車伕和小廝跟他一樣跳水求生。”
平莊抱着雙臂在一旁聽到這裡,不由頗有些無趣的抓了抓頭髮。喬大人說的和那個書坊東家說的不是一樣嗎?有什麼問題?
才這般想着,接下來的話卻叫他嚇了一跳.
“那穿蓑衣的看了會兒很快便離開了, 沒有繼續追趕,此時四下無人,你從茶館的幡旗後走了出來,經過他們停在橋邊的馬車時卻忍不住停了下來,而後掀開簾子往裡頭看了一眼。”女孩子淡淡的說道,“那本《書生神筆傳》爲薛懷帶來了不菲的收入和錢財,我在你給我的那份與王林翰籤的契書上看到你只能拿三成,他拿七成,剩餘零星的零頭打發了王林翰。”
雖然被喬大人的話驚到了,但聽到“打發”兩個字,平莊還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這形容還真……挺形象的。
“你只佔了三成,可錢財也都還是投入到《書生神筆傳》的印刷裝訂之上了,手頭拮据,他佔七成,卻根本不需要管這些瑣碎小事,所以看似低調尋常的薛懷其實身懷巨財。以他和薛家的關係,定然不可能將銀錢留在薛家,所以一定是隨身攜帶。”喬苒想起那幾個純金的筆筒、硯臺等事物,說道。
“他的秘密你也是知曉的,所以在看到馬車上薛懷留下的銀錢之後便動了順水推舟的殺心!”
這話一出,那書坊東家白着一張臉再也忍不住從石牀上跳了起來,大聲辯解道:“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