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粥小菜、艾草糰子鹹蛋黃、松鼠魚、枸杞獅子頭、水晶餚肉、雞湯乾絲、金香餅……”
女孩子如同報菜名一般一股腦兒報出了這些菜名,而後抿脣笑了笑,笑容不達眼底:“這是長春樓掌櫃賬本里記下他點的菜,如此會吃懂吃,這位纔來長安不久,還未在大楚過過春日節令的烏孫小族長倒是好懂這個。”
甄仕遠臉色頓變。
“烏孫小族長失蹤那一日我們去過使館,大人還記得桌上的菜嗎?”女孩子說着,不等他開口便再一次出聲問甄仕遠。
甄仕遠神色一怔:“我沒有特別的印象,應當沒有什麼特別的菜。”
“對,沒有什麼特別的。”女孩子點頭肯定了甄仕遠的說法,“就是尋常的四季皆有的菜式,他們應當在吃食上並未吩咐過使館裡,典型的有什麼吃什麼。”喬苒說着看向甄仕遠,“以烏孫人對烏孫小族長的寵愛,他若是挑嘴兒,必然會想辦法幫他做到,更何況這些吃食上的要求雖說略麻煩了些,可要做到並不難。”
既然如此,烏孫小族長爲什麼不提這個要求?答案顯而易見,他不懂。
一個單純到出門連錢財都不帶的少年人,不,或者可以說,從年紀上看,烏孫小族長是個少年人,可心性上卻同尋常孩子差不多大。甚至聰明些的孩子,譬如裴卿卿這樣的孩子在心性閱歷上甚至能夠完全勝過他。
“他在來長安之前,對長安所知都是從商隊中東拼西湊聽來的消息,到了長安之後,更是直接進了真真公主府。所以,這樣一個人對大楚對長安能有多少了解?”喬苒一哂,對此不置可否,“可長春樓裡那個如此精通大楚飲食,連時節吃食都如此講究的人委實不像一個初來長安,自幼所學與漢人截然不同的異族人。”
吃食是小事,但以小窺大,真正的烏孫小族長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所以,我便開始猜長春樓那個到底是不是我們認爲的烏孫小族長。”喬苒說着揉了揉眉心,似是有些無奈,“漢人認異域人本就有些費力,再加上畫像與真人的差距。因着藍眼高鼻的特徵過於明顯,長春樓的掌櫃也會下意識的將相貌相近、年齡特徵都一致的人誤認成烏孫小族長。”
而這等相貌美麗的異族少年在長安城自然要去小倌館找,喬苒想到了這個猜測便去了小倌館,而後一路找到了那個叫阿加的少年。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點是長春樓裡那個是突然失蹤的。”喬苒說道,“人是不會突然失蹤的,不是還在長春樓,那便是人已經走了。要在衆目睽睽之下離開,那人便需要略通易容術……”
當然,易容術要習得不是一件易事,可易容在很多時候與點妝手法是類似的,若真正要說兩者的關係,那可以說點妝是入門的技藝,易容比點妝更難。
對點妝手段可以將一個人變成另外一個人這一點甄仕遠深有體會,他便是那等對人的相貌變化並不敏感的人,每次夫人點妝完,他都會有種換了個人的感覺,是以這一點喬苒一說,他便明白了。
“以色侍人的小倌點妝手段必然不錯,
這就同青樓花娘點妝手段高超一樣。”喬苒說道,“這是立身立命的基礎,外人可以對此不齒,卻不能否認這一點。”
“我看了阿加臉上的妝容,十分細膩,可見他十分擅長這一點。”女孩子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隨即便笑了,“原本我不過想着問問老鴇阿加日常吃食的偏好,用以證明我的猜測,可阿加的反應不需再試探便已經坐實了我的猜測。”
從阿加的表現來看,他顯然不是什麼訓練有素,一早便在爲此事做準備的老手,更像是新手,也因此這麼快就露出了破綻。
如此一來,將樸先生先前的口供與如今查到的事結合起來,整件事大概是樸先生先發現了烏孫小族長的秘密,而後本就好此道的樸先生便以秘密要挾小族長,小族長表面應允了下來,內心卻是不願意的,於是真正出面應付樸先生的是本就做這個行當的阿加。
對於阿加而言,只要給了錢財,願意出面也不難,權當樸先生是個出手闊綽的客人罷了。
如此的話整件事是能說得通的。只是這其中,小族長到底是找了什麼人幫忙將阿加推出來代替自己,還有這個舞陽縣主在其中到底做了什麼,這些還不知曉。
“從封仵作的驗屍結果來看,小族長死於阿加離開之後。”喬苒想了想道,“從先後順序來看,小族長讓阿加代替自己的計劃很順利,只是不知道這計劃後來出了什麼岔子,使得他突然死了。”
瞥了眼在一旁聽的津津有味沒有半點想要離開意思的周世林,甄仕遠道:“如果真如封仵作所言,小族長是自盡的話,我傾向於因爲那個秘密有可能公開從而威脅到了小族長,纔會引來他的自盡。”
大多數案子的受害者並不是完美無缺的,這個案子中的小族長亦是如此。他雖然是個孩子,卻不是一般的孩子,註定要擔負比尋常孩子重得多的責任。可他並沒有做到這一點,而是偷偷離開了烏孫部落來了長安。若非如此,他也不會遭遇到後來的事情。
“什麼秘密啊?”聽的如癡如醉的周世林連忙問道。
不管是甄仕遠還是喬苒都沒有理會他這個問題。
等了會兒也不見他二人回答的周世林撇了撇嘴:不說便不說唄,反正這個案子查完了,遲早要公佈案子進展的,到時候他也能知道。
“作爲小族長本人,定然不會希望秘密公開,如此的話,他失蹤這件事在原本的計劃裡應當不會出現纔是。”喬苒閉上眼睛,腦中飛快的將接下來的事情推衍了下去,“如果失蹤這件事不會出現的話,在這個計劃裡,小族長當日應該會留在使館裡,樸先生則會見到長春樓裡的阿加,對於樸先生這種人來說,有個阿加這樣的少年,必然會使他暫時歇了對小族長的那個心思。可沒得到就是沒得到,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待到阿加的新鮮勁過了,他必然會重新將主意打到小族長的身上,治標不治本,要徹底解決這個麻煩,樸先生必須死,長春樓裡在計劃裡或許……會發生命案,不過那時候就是高句麗使節被殺的案子了。”
這般推理沒有問題,只是……甄仕遠想了想道:“從這位烏孫小族長不說一聲就敢跑出烏孫部落來看,他這個孩子可沒有你這般周密的想法,阿加新鮮勁過了還有別的什麼阿古阿七的,或許未必會想到解決這個麻煩根本在於樸先生,只有解決了樸先生纔會一勞永逸。”
人與人是不同的,女孩子說的很有道理,可烏孫小族長未必會如她這般看的那麼透徹。
這一點喬苒也是認同的,只是整件事不是由烏孫小族長一個人策劃的。
“就算他還是個孩子一時想不到,那個協助他用阿加來頂替他的人應該也能想到。”喬苒說着,手指搭在案几上輕輕釦了扣,提醒甄仕遠,“籌劃了一出李代桃僵,又能將整個長春樓上下的掌櫃、夥計和客人當做他的證人的人至少能想到這一點。”
這其中唯一出了差錯的地方大概就是阿加的“貪嘴”露出的破綻了,便連甄仕遠都險些遺漏了這一點。
想到這裡,甄仕遠忍不住感慨:“其實,若是對方用的人不是阿加,而是在吃食上不挑,不曾調換口味的阿古的話,或許此事至此都不會被發現。”
不過可惜的是整件事終究是存在破綻的,而且於那個人而言不幸的是這個破綻還被他們發現了而已。
喬苒回憶了一下見過的阿古,遲疑了一刻,卻道:“或許不是不想用,而是阿加身高與小族長差不多,阿古卻比阿加高了小半個頭,”
外在的差別總是第一眼就被發現的,對方應該是個心思十分細膩的人,唯恐有人發現身高上的問題,而選用了阿加。
只是有一句話叫做“燈下黑”,也直到此時重新梳理案子,她才注意到了這一點,若一開始用的是阿古,她根本不會注意到。雖然阿古比小族長高半個頭,可有誰會注意到這個?即便小族長的身高會在封仵作的驗屍結果裡標明,可對於長春樓中衆人而言那只是紙面上的數字而已,除非能把死去的小族長立起來同阿古放在一起才能發現如此明顯的差別,一般而言,是不會發現的。
可爲什麼心思如此細膩的人沒有注意到阿古和阿加吃食上的偏好,卻注意到了身高上的不同呢?
“沒有注意到吃食的偏好,我想是因爲那人雖說幫小族長用阿加代替了自己,可他與小族長本人卻並不熟悉。“喬苒想了想,道,“所以注意到了外在的不同卻遺漏了如此明顯的內在不同。”
所以這般看來的話,對方或許是一個並不熟悉小族長卻又讓小族長十分信任的人。
“現在明顯是計劃出了問題,本來安排好阿加之後,小族長應當出現卻沒有出現。”喬苒說道,“直到阿加離開長春樓小族長都沒有出現。正是因爲小族長當時沒有出現,烏孫人將小族長失蹤的事捅了出來,引來了官府的注意,也抓了樸先生。小族長或許是認爲樸先生會把他的秘密泄露出來,走投無路選擇了自盡。”
這個推測大體也能說通,可其中也有解釋不了的地方:譬如小族長並不是在樸先生被抓之後就選擇的死,而是相隔了一段時辰,這中間一段時辰他在哪裡?在做什麼?另外,一個如小族長這樣自幼被保護着長大的孩子,當真有勇氣去尋死嗎?最差的結果是樸先生把秘密泄露出來,可那時他的處境或許會尷尬,卻不至於會死。
自盡求死是一件容易又極難的事。容易在要自盡求死的話,方法多得很,生與死不過一瞬之間,難是因爲人有求生的本能,若不是陷入絕人之境,對這世間再沒有留戀,選擇自盡本就是一條被逼無奈之下的路。
烏孫小族長這樣對未來尚處於半懂之下的孩子會因爲樸先生可能泄密就尋死嗎?就算是他自己選擇的死,這之間有沒有人插手蠱惑於他?還有,本該出現的他爲什麼又沒有出現?
理清楚事情前因後果之後,即便已入夜,甄仕遠還是匆匆帶着人去了朱雀坊:阿加已經抓回來了,什麼時候審訊都可以,比起審訊阿加,帶回舞陽縣主顯然更爲重要。
“兵貴神速嘛!”周世林騎着馬跟在同樣騎馬帶着官差趕到朱雀坊的甄仕遠身邊,道,“我懂,辦案子跟我們帶兵打仗一樣,要快!萬一收到風聲跑了或者開始想辦法應對了必然會阻撓查案進展的。”
說起這些來他可謂頭頭是道,畢竟怎麼說也是在山西路跟着喬大人辦過案子的人,又怎麼會不懂這個呢?
甄仕遠看着他手裡舉着從大理寺廚房裡順來的雞腿,吃的油光滿面的樣子眉心不由跳了跳,道:“大督護,你很閒嗎?怎麼還在這裡跟着?”
周世林邊啃雞腿邊道:“我幫忙啊!”方纔在大理寺聽完了這姓甄的和喬大人的一番推理, 這兩人便分成了兩路,一路是喬大人去審問那個叫阿加的小倌了,一路是這姓甄的跑來抓舞陽縣主。
略一猶豫之後,他便勉爲其難的捨去了喬大人哪裡,跟上甄仕遠過來抓舞陽縣主了。畢竟兩相權衡之下,還是抓舞陽縣主刺激一點。
甄仕遠斜了幫忙爲假,看熱鬧是真的周世林一眼,冷哼:“隨你!只一會兒莫要添亂便是了。”
周世林滿口應了下來:笑話!他是那種人嗎?只是下一刻他便叫住了正要上前敲門的甄仕遠,而後在甄仕遠略帶慍怒的目光中開口道:“論查案子我不如你,不過抓人卻是你不如我了。”周世林說着,手指向甄仕遠點了點,“你這樣傻里傻氣的直接上門抓人,她若想跑你連一根毛都抓不到,學着點吧!”
甄仕遠:“……”
一個恍神間,周世林已經點了官差準備動身了。
甄仕遠嚇了一跳,連忙叫住他:“你別亂來!”
“怕什麼?”周世林卻是不以爲意的擺了擺手,“只要不鬧大,只管把喬大人手裡那塊陛下祭出來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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