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在殿外淋雨的有不少都是做了大半輩子官的老人,有幾個甚至年紀都夠大到擔得上一句幾朝元老了。可即便是脾氣再大,再生氣的天子也從未有指着外頭的羣臣如此表示自己的怨恨的。
場面一時安靜了下來。
發泄完了藏匿於心中許久的情緒,大殿下在一瞬的暢快之後,面對默然不語的羣臣卻很快又莫名的開始不安了起來。
一陣詭異的沉默之後,大殿下雙脣顫了顫,求助似的看向一旁的原嬌嬌:“原小姐,我……”
這時候不是“本殿”了,是“我”了。
原嬌嬌沉默了一刻,開口道:“大殿下還是個孩子!”說罷,她看向在場人羣中尚且能做得了主的大天師:“大天師……”
“除了大理寺的人,其餘人都散了吧!”大天師默了默,開口重複了一遍原嬌嬌的話,“大殿下還是個孩子。”
“孩子!”羣臣互相看了看,片刻之後,散了開來。
確實還是個孩子!所以纔會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說出這等話。可也正是因爲是個孩子,還沒學會大人那些掩藏情緒的手段,方纔那話怕纔是大殿下心裡的真實想法吧!
他恨大家,恨覺得他不配爲儲的羣臣!
可他生來便身子骨不好,這可不是羣臣能夠決定的,生來才華平庸,這也不是羣臣能夠決定的。
“殿下方纔那等話不可再說!”待到羣臣散去之後,大天師開口道。
“我說的不過是真話,難道身爲殿下連真話都說不得麼?”沒了羣臣的圍觀,大殿下那不知從何處來的底氣又冒了出來。
大天師看了他一眼,沒有多言,只是轉身繼續問起了原嬌嬌方纔的問題:“大殿下怎會知曉秘藥之事的?”
“是我自民間帶來的陰陽術秘本,卻不知爲何被大殿下偷看了去。”原嬌嬌默了默解釋道,“待到發現時,大殿下已經食了秘藥……”
“便是發現了有這等秘藥,要調配也不是一件易事。”大天師看也不看原嬌嬌,淡淡的說着,語氣中卻是滿滿的質疑,“沒有你的幫忙,他能自己做出秘藥來?”
“我沒有幫忙,我也不知情。”原嬌嬌擡頭,與大天師的目光對視,只是對視了一刻之後,到底面對大天師這等久居高位之人心頭有些發憷,她移開了目光,垂眸看着地面說道,“大天師應當知曉我如何配藥的,也知曉我陰陽術符醫的手段,那麼應當明白我不會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這話叫喬苒聽的忍不住挑眉,重新審視了一番原嬌嬌。以原嬌嬌的性子,會開口說這般的話,”承認”自己本事的來源還真有些古怪。
“你沒有助大殿下,又是何人……”大天師顯然並不相信她的說辭,開口接着問了起來。
“沒有人,跟原小姐也無關!”方纔在羣臣面前發憷的大殿下心底那莫名其妙的勇氣又回來了,他大聲道,“大天師,你莫要如此咄咄逼人……”
“我並未在問你!”大天師回頭看了眼大殿下,上下打量了一番大殿下外在的模樣,神情肅然,“是什麼人給你的藥?”
大殿下聽的臉色一白,面對大天師的喝問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
大理寺衆人站在一旁沒有出聲。倒是甄仕遠終究沒忍住,朝喬苒做了個手勢,指了指大天師的方向比了個拇指。
到底是大天師!專治大殿下這樣的“熊孩子”。眼前這“怪物”模樣的孩子若不是大殿下,他甄仕遠早快忍不住,哪怕背上“打小孩”的名聲也要給他來一下了。
熊孩子就該治治!
“我……我自己配的……”大殿下結結巴巴的開口解釋道,
“我……”
大天師沒有繼續聽大殿下說下去,只是轉過頭看向原嬌嬌,問道:“是他自己配的麼?我倒是頭一次知曉大殿下是個習得醫典的好材料……”
“我不知道,不過應當不是。”原嬌嬌默了默,開口也不看大殿下巴巴望來的眼神,神情冷漠,“只是這些時日,我每隔幾日都會出宮回原家,況且大殿下身邊又換了好幾回人,是以到底誰給的,我也不知道。”
是麼?這話大抵哄哄大殿下這個孩子還好,在場的,除卻大殿下之外怕是沒有人會當真以爲原嬌嬌“不知情”。
若沒有她先前泄露這一手,又豈會有之後的事?
“口說無憑,大天師若是有證據證明此事是我做的,自可治我原嬌嬌的罪,我原嬌嬌絕不推辭!”原嬌嬌抿脣說道。
聽到這裡,一旁還不曾開口的徐和修終於忍不住轉頭小聲問喬苒:“喬大人,這原小姐一直都這樣麼?”
喬苒看着面前的原嬌嬌點頭道:“一直都這樣。”
你知道她不會與此事無關,但你不會有證據。此舉令人就似卡了根魚刺在喉嚨口一般如鯁在喉,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就似是以前她明明享受着原身在金陵爲她做了十三年替身的好處,卻偏偏又不能拿“沒有做錯任何事”的她怎麼樣一般。
還是熟悉的原嬌嬌,骨子裡也不曾變過。
當然,即便有些如鯁在喉,原嬌嬌這話卻說得沒錯。沒有證據,更何況,她還貼心的數次回原家,可說是不知情。
最重要的是作爲服食了秘藥的大殿下本人對她不知情這一點深信不疑。
不過大抵也是習慣了原嬌嬌的行爲舉止,比起一旁幾人來,喬苒倒是很快便恢復如常看。比起她這等令人如鯁在喉的性子和手段,自然是原嬌嬌爲什麼這麼做更重要。
“焦家小輩的口供你看了麼?”徐和修身旁的謝承澤便在此時回過頭來問喬苒。
喬苒點了點頭:那是找明鏡先生與張大人順帶找出方家那兩個時抓到的焦家小輩,比起抓到的人,倒是焦家小輩口供中無意透露出的一點令人頗爲在意。
焦家族長近些時日時常與隔壁原家議事。而原嬌嬌所作所爲的緣由不外乎兩點,不是爲了自己就是爲了原家。
先前救張家舊宅的活口肯放血給藥是爲了自己,畢竟她和原嬌嬌作爲死去的原二爺試驗種僅存的兩個活口自然是要找到那個幕後黑手的。
至於大殿下這裡,原嬌嬌大概是爲了原家。
喬苒擡頭看向原嬌嬌。殿中大殿下又開始辯解了起來:“原小姐不知曉此事,你莫要胡說八道……”
即便面對大天師,大殿下也不忘撒潑耍賴的維護原嬌嬌。
可被如此百般維護的原嬌嬌卻蹙了一下眉心,不過旋即又鬆了開來,似是方纔不過無意之舉一般。
一直看着原嬌嬌的喬苒沒有漏掉原嬌嬌這一記蹙眉的反應: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個滿身毛病的大殿下對於原嬌嬌倒是真的喜歡。可原嬌嬌對於大殿下呢?若亦是如此的話,怎麼會蹙眉?
喬苒思及自己看到同樣是個孩子的裴卿卿時的反應,似乎一提起這個名字來便本能的彎起了脣角,而不是皺眉。
大天師顯然沒有那般好的耐心,聽大殿下還在原地撒潑便擡手招來禁軍將大殿下“請”了出去。
“你們莫要爲難原小姐,這一切原小姐不知情……”
被“請”出去時大殿下口中還不忘重複着這些話。
大天師沒有理會他,又將寢殿中的宮人宮婢強行“請”了下去。將無關人等清理了一番之後,大天師沒有再開口,而是轉而將目光落到了未曾開口卻也未被請下去的大理寺幾人的身上。
“甄大人!”大天師的目光落到幾人身上片刻之後開口了。
被喚到的甄仕遠當即擡起頭來,而後便見大天師略一斟酌之後,說道:“你們在一旁做個見證,待到回大理寺衙門之後好將經過記錄下來。喬大人,你與原小姐頗有淵源,不如你來問吧!”
被欽點的喬苒沉默了一刻,不覺意外,低低應了一聲“是”。
方纔大天師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時間可遠比甄仕遠來的長,再加上她與原家的關係,屏退了衆人的大天師會選她來問原嬌嬌一點都不奇怪。
領命之後的喬苒上前走到原嬌嬌面前站定,而後便開口了:“那個春香混淆皇室血脈,那可有人不混淆皇室血脈了?”
原嬌嬌猛地擡頭向她看來。
喬苒笑了笑,目光在她蒼白的臉上停頓了片刻,開口道:“論符醫神藥你比我厲害,可論推理論斷,你知道的……”
山西路的事情已經足夠令原嬌嬌瞭解到二人於這一點上的差距了。
“凡事必有原因,大殿下服食秘藥成了這個樣子不會只是爲了將他外表變成一個迥異於常人的人,那春香顯懷如此淺顯的謊話自也只是個幌子。徐長山先生先前試探大殿下,大殿下如此就輕易同意了,怕是應當已經……”
“我不太清楚,”原嬌嬌默了默開口打斷了她的話,“若真是皇室血脈,想來你們也不會傷了她。你們自可以查一查,看看那些被遣走的宮婢中會不會有人真懷了皇室血脈?”
這話等同默認了。沒有去看一旁幾人的臉色,喬苒默了默,道:“大殿下他懂這些事麼?”
“不懂總會有人教他。”原嬌嬌蒼白着臉色,淡淡道,“我不清楚此事,你若想知道事情的原委,不妨將焦、原兩家的人叫進宮來問一問。”
喬苒點了點頭,卻又問原嬌嬌:“那你知道多少?”
“我什麼都不知道。”原嬌嬌翻了翻眼皮,說道,“大殿下服食了秘藥之後我才知曉這些事。”
“如此,原小姐還當真是清清白白。”喬苒笑着點了點頭,正色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你莫以爲我聽不出你語氣裡的嘲諷。”原嬌嬌聞言頓時瞥了她一眼,反問喬苒,“我又不是你破案無數的喬大人,應該知道麼?”
一旁抱臂旁觀的大天師看到這裡倒是半點沒客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即便因爲張解的緣故,她私心是偏向喬小姐的,可此時看着眼前這兩人語帶雙關,一個“清清白白白蓮花”一個“破案無數喬大人”,大天師還是沒忍住笑。
“你可以裝作不知道,如此又是清清白白了。”到底喬小姐技高一籌,頓了頓,便接了下去。
原嬌嬌臉色很是難看,頓了頓,纔再次開口道:“我確實能猜到此事與他兩家有關,畢竟一門心思地走歪門邪道這種事他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你我二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麼?”
這話頗有幾分感同身受的意味,只可惜對面的女孩子反應卻依舊如常,她淡淡的“哦”了一聲,忽地又問了個有些突兀的問題:“你醫治大殿下這一年很累吧?”
“你什麼意思?”原嬌嬌擰了擰眉,似是有些不耐煩了,卻是垂下眼瞼不再看她,“總之此事不是我做的,與我無關。”
喬苒沉默了一刻,輕哂了一聲,輕輕道了聲“好”。
她說“好”?才垂下眼瞼一臉不欲與她多說的原嬌嬌聽到這一聲卻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驚訝的擡頭向她看來,頓了頓之後,原嬌嬌反問喬苒:“你不問了?”
喬苒搖頭道:“有秘藥這件事是大殿下偷看到的,你只是不小心讓大殿下看到而已,自然與你無關。至於接下來的事情,你亦不知情,與你無關。更有甚者,今日那春香還意圖混淆宗室血脈,若不是原小姐站出來揭發, 春香還不肯承認。所以,這一切非但與你無關,你還有功纔是!”
“夠了!”原嬌嬌打斷了喬苒的開口,蹙眉不悅道,“你不必再如此話中有話。”
“我哪裡話中有話了,難道你覺得我說的不對?”喬苒反問原嬌嬌。
一旁聽着的徐和修身形顫了顫,強忍住笑:這時候笑確實不大好,不過就喬大人這陰陽怪氣的本事怕是不修煉個十來年的功夫是到不了這等境界的。難道原小姐還能說喬大人說的不對不成?
“總之不是我做的!”原嬌嬌冷着一張臉,撇過頭去,胸口劇烈的起伏着,顯然是被她氣到了,“你還有什麼話要問嗎?沒有的話我可以走了麼?”
喬苒看向一旁的大天師,見大天師攤了攤手,做了個“不管”的動作,便也搖了搖頭,道:“沒有了,你可以走了。”
原嬌嬌回頭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走了出去。
早忍了許久的徐和修見狀終於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待到笑夠了,纔對喬苒道:“喬大人,你沒瞧見原小姐方纔看你的眼神麼?你那陰陽怪氣的一頓話定叫她徹底記恨上你了。”
“我不說她便不恨我了?”對此,喬苒倒是不以爲然,坦然接受了,“我知道她恨我,她也知道我討厭她。彼此皆知,沒什麼好說的。”
徐和修:“……”
“比起這個來,雖說沒有證據,但是我有預感焦、原兩家的人要倒黴了。”喬苒說着頓了頓,遲疑了一刻之後還是出聲道,“當年原二爺出事後我見過原嬌嬌,她那時提起原二爺的眼神和神情同現在提起焦、原兩家時很是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