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一個騎士從京城城東的朝陽門入城,先是一直往東,然後折向東南方向……繞過碩大的皇城之後,又再折返向北,這麼一個大圈子繞下來,騎馬的人和跨下的良駒都是汗氣蒸騰了。
進入安富坊後,行人漸少,街道整潔而寬敞,自去年清理之後,成績斐然,京中各坊都整潔乾淨了很多,安富坊和仁壽坊,小時雍坊這一類的官員勳貴居住聚集的各坊,就顯的更加幽靜整潔了。
馬蹄聲嗒嗒直響,包着蹄鐵的馬蹄不停的敲擊着地面,將入夜前的寧靜擊打的粉碎。
馬蹄聲中,騎士飛速馳過觀音橋,直入英國公府左側門。
羅二虎和一羣夥伴正在門前值宿,自從新命發佈之後,舍人營其實更忙了,馬宏駿幾個老千總不跟着一起去,將會調到京營其餘各營任職,當然這幾位都升了職,辛苦一場,舍人營成爲大明京營最精強的一個營,老馬幾個都各自有功,皇帝還在平臺召見過他們,也不枉一場辛苦。
他們摞了挑子,還有一些帶在舍人營的中級軍官也不視事了,現在營中正常訓練在進行,留守人員安置要到位,跟隨出京的種種準備工作每日都要有新進展,這種情形下,偏生惟功大人這個主將因爲新命發表,不便再到舊營視事,每日只能呆在家中,只有在傍晚天黑之後,張用誠和大票人等從舍人營趕來,當面請示一些不能自專的重要事情。
一聽到馬蹄聲響,羅二虎就從嘻嘻哈哈的狀態中警醒了出來,其餘的護衛們也是紛紛抽出刀劍,在左側門前展開了一個小型的陣式。
眼看來騎越來越近,羅二虎怒罵道:“誰他媽這麼不長眼,這是英國公府,是你這麼騎馬的地方……”
“二虎,是我!”
馬上的騎士應了一聲,羅二虎一徵,感覺這聲音特別耳熟,但因爲聲音特別乾啞,他一下子沒想起來。
“二虎哥,是李青哥。”
旁邊一個護衛這麼一說,羅二虎才猛然想起來,正好李青從馬背上翻了下來,一臉的黑灰染的臉都看不清楚是什麼色了,身子也搖搖晃晃的站不穩當,兩腿之間血跡斑斑,若是往常羅二虎準定嘲笑,這會子看到李青這般模樣,他心中一陣難過,趕緊上前扶住,責問道:“你小子不要命了,怎麼弄成這樣?”
“趕路唄!”
李青確實已經沒有自己站立的力氣了,所以他沒有拒絕戰友的幫助,咧嘴一笑,露出一嘴白牙,笑道:“打從遼陽一帶趕到京裡,四十多個驛站,一千三百里,兩天一夜趕過來的。”
“好,帶你去見大人。”
遼東到京師的驛傳系統算是比內鎮要發達的多,畢竟軍興之地,戰報緊急,不能耽擱,不象內鎮,荒廢些兒也不妨。
如果不是要緊急報,大可以由官驛的驛夫用快馬不停轉遞,六百里一天,兩天功夫準送到,李青和當地的人員選擇由他親自回報,自是說明萬分緊急,而且不宜爲外人所知道。
等穿過幾十個站着如木樁般的明崗暗哨後,終於是來到梨香院邊上的一個小院,張惟功現在事情太多,每日忙忙碌碌,不好在住在梨香院裡打擾七叔七嬸的清靜,但他又不願住正堂或英國公府的核心區域,所以乾脆就住在梨香院的隔壁,他這份心田,當然也使得張元芳夫婦心中感慰,惟功被強迫歸宗的遺憾和不滿,也是慢慢的消散了。
“大人!”
在看到熟悉的身影之後,李青推開扶着自己的羅二虎,勉立站直了身體,行了一個無可指摘的軍禮。
“嗯,李青你回來了。”
在李青眼中,曾經朝夕相伴的大人在這一段時間又有了一些變化。
聲音更渾厚了一些,幾個月前還殘留的一些少年的感覺已經徹底不見了,原本銳利之極,鋒芒畢露的兩眼如一汪深潭,深不見底,不知怎麼,看到近在眼前的這位大人時,似乎一切問題都不復存在了。
看到眼前這個部屬竭力站立着,惟功心中也是感慨,他上前一步,攙扶着李青,將對方扶到室內,扶着李青坐下,這才微笑道:“好了,現在說說,遼東那邊,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在室外,羅二虎等人按照規定退後,警備,但有幾個護衛還是忍不住道:“二虎哥,李青哥現在真換了一個人似的。”
羅二虎先是虎着臉,接着也是忍不住道:“這小子,真是變了……孃的,老子也要請大人外放,我要也去廣寧!”
李青確實是換了一個人似的,雖然身上沒有血跡,但靠近的人明顯能感覺到一股血腥廝殺過的特有的氣息,不是在危險的境地中與敵人殊死搏殺過,哪怕就是參加過與南城大佬戰鬥的有戰鬥經驗和殺過人的舍人營的將士,也是遠遠不如。
那是順境中的搏殺,只能叫人從平民變成戰士,而想成爲一個真正的勇士,非得如李青這樣,在逆境之中,生死搏殺!
“大人身邊現在你是近衛局百總,想走,門都沒有。”
“將來我們也會有機會的。”
“嗯,我們也會有的。”
……
窗子外頭,護衛們忍不住竊竊私語,惟功沒有叫人去斥責,這些傢伙上進心這麼強烈,應該鼓勵,何必打壓!
房中沒有幾個外人,在李青彙報完畢後,惟功叫羅二虎進來,吩咐請來軍醫,替李青醫治外傷,留在京中,好好休整幾天。
在李青彙報時,惟功並沒有叫別人在屋中,在李青說完之後,他也只是吩咐務必保密,然後便是負手在屋中靜立着。
以大明的利益來說,當然是惟功要立刻上奏朝廷知道,通知遼陽和瀋陽方面立刻加強警備在,而且是刻不容緩!
此次遼東的蒙古各部進襲,說是打廣寧,黃臺吉等酋長臺吉也沒傻到這個份上,廣寧是明朝在遼西地界放的最北端的一顆最重要的棋子,城高堅深,駐軍精銳,和義州衛等軍衛倚爲犄角,不要說這十萬人有不少是跟隨的雜魚牧民,就算是
真正的當年也先太師的十萬精騎,想順順當當把廣寧啃下來也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這一次,他們的真正目標就是從河套直接南下,繞過遼中,直接打遼南!
遼南的重鎮遼陽纔是重中之重,就算不能直接打下遼陽,拔除河套沿邊的堡寨軍臺,消滅明軍有生力量,給河套地區解套,給瀋陽地方施加壓力,間接幫了各部女真一把……從明朝建國伊始,各女真部落就是不斷的融入,其中有不少是原本的土著女真,有也建州衛這樣的從通古斯密林中遷移來的,自稱爲女真的蠻族,經過兩百年的休養生息,在大明以博大胸襟接納這些異族之後,在他們從弱小變成壯大之後,他們開始變的不再安份,開始蠢蠢欲動。
最少,在現在的遼東,各女真部落已經從溫順變的桀驁,經常會出現一些邊境上的小衝突,與漢民的搏殺也是經常發生,這些女真部落隱隱已經是蒙古各部的盟友,最少來說,也是明朝在遼東駐軍的一個大麻煩了。
這一次的蒙古各部進擊,不論是大戰略還是小的戰術細節,是近年來很罕見的高手妙招,突破了土蠻爲主的各部被動挨打的局面,遼東的大局,可能會涮新一頁,出現新的篇章。
如果惟功坐視不理,遼東明軍可能會大敗,慘敗。
而如果他搶先奏明,遼鎮會提前有所防範,在兵部的統籌指揮下,逃過這一劫!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加倍犯人!”
靜室之中,惟功臉上露出冷意,他已經不再是純粹的熱血少年,眼前這事,是打擊政敵,改變自己在遼東困境的大好良機,爲了保全遼鎮和兵部,暴露自己的情報網絡,最終在政敵的打壓下去遼東被困,這樣的傻事,他不會幹的。
“你們這些傢伙幹不好的……還是等我去遼鎮吧。”
惟功深知李成樑的發家和衰老後的種種昏招,連明廷倚爲長城的李成樑不過如此,遼鎮其餘的將領又如何?
於其坐視遼東糜爛,最終拖亡整個大明,不如自己去早早佈局,就算此時小有挫折,亦是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這一刻,他心硬如鐵!
……
“張惟功已經請就道了。”
“帶五千二百人,行糧給他六百石,到遵化和永平等地沿途補給便是。”
“奏請的三千杆火銃不給,鎧甲給他五百領,戰馬三百匹,他要那麼多火銃做甚?遼鎮全鎮也沒有那麼多,不過可以放他自鑄補齊,兵部派員覈實數目!”
“三月十二日起行,他奏請陛辭,亦無需要,本部和禮部不派贊禮官,如果皇上召見,由得他們君臣自便。”
張學顏在自己的公事房中,神色冷然的發佈命令,幾個兵部司官,頭也不擡的記錄着。
最近兵部有兩件大事,一件是遼東的戰事,現在看來已經平安度過了。
另外一件就是敦促張惟功率部移鎮,現在看來,這個麻煩也解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