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功擺了擺手,已經有人搬了張太師椅放在階上,他站在階上說話,各人都很自覺的站在階下聽着,幾百人站滿了臺階和附近的街道路口,還有更多的民衆聽說了,放下了手頭的事情來聽惟功總兵官說話,聽了這一段話後,不僅商會這裡衆人感激躬身,遠處的民衆聽了也是大聲叫起好來。
此時惟功的形象和名聲在遼鎮已經好到無可再好,衆人表示過後也就安靜下來,知道惟功並不是要給自己表功。
“蛇無頭不行,是以很多事不能與大家商量着辦,一商量,總是七口八舌,把容易辦好的事情也辦壞了,或是拖延下來,辦不成了。坦白說,我大明中樞,說是有首輔,但有司禮監和次輔和各尚書牽制,除了當年的江陵相國,想要獨立柄政的首輔大學士是沒有的,就算嚴閣老當年還有一個徐閣老牽制,世宗皇帝不會真正叫他一家獨大的,再說也還有一個陸炳。各方牽制,不設丞相,這是我大明太祖高皇帝的主意,他自己本事大精力夠,倒沒想過後世子孫長於深宮,錦衣華食,哪有他那般體力精神,而不設丞相,自然政出多門,看似穩了,遇事則是扯皮的多,能做的事就少了。我大明之事,多半壞在朝堂政爭,就是如此了。”
大明諸多政務缺失,這些年遼陽的各報紙沒少說,各家學堂,更是在政治相關課程裡不停討論,學生回家當然會炫耀分說,是以哪怕最無知的文盲也知道張江陵是誰,而此後張四維和申時行盡廢前政,弊端又出,這些也是大家所共知的事情。
惟功說到此,看看四周,又接着道:“但凡事獨掌於一人之後,倒是雷厲風行,可萬一有什麼事情我想錯了,底下各司不管權位多高,敢同我說實話指出來的必然不多,或是有幾人向我分說了之後我仍想不明白,繼續將事辦下去,可能就會把事情給辦壞辦錯,尋常人家壞了事,最多是影響自家,若是我做錯了事,影響的就是千家萬戶。我剛說江陵相國等於丞相,在他任內,確實所爲極多,我大明能有今日氣象,還沒有走下坡,還是仰賴江陵相國多矣。但江陵相國在自己任內也不是沒有做錯事,也有很多剛愎自用的事做了出來,對政敵異已沒有寬容之心,自己太愛講排場,講虛榮,但以他的權位,誰能勸他,又有誰告訴他已經走錯了路?”
其實在場的人,最少宋堯愈是知道的,當年張居正有不少錯失之處,特別是“奪情”一事,就是大錯特錯。
以他的權位和在李太后心裡的地位,還有和馮保的盟友關係,丁憂二十七個月根本不是大題,甚至還可以遙控朝政,丁憂一滿,立回首輔任上,絕不會有失去權位之憂。可張居正身在迷局之中,自己就是想不明白這一層,當時惟功和宋堯愈也是苦勸張居正丁憂隊伍中的一員,與那些被打擊報復的相比,他二人只是私下勸說,並沒有以此事搏自己的名聲,所以張居正也知道二人只是好意,沒有別的意思,並沒有惡了兩人,但無形之中,還是疏遠了
很多,原本很親密的關係也變味了。
追思過往,宋堯愈也不禁對惟功的話連連點頭,如果張居正能在獨掌大權的同時,又有提醒和阻止他的力量,恐怕就好的多了。
但點頭之後,宋堯愈又是搖頭……哪來的這麼好的事情?
太后,馮保,張居正,這三位一體,互相信任支持的架構是多麼難得,想要專權,就要穩固權力,穩固了權力,自然也就沒有人能制約,這樣的事,用惟功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矛盾”,不曉得今日他提起此事,卻是什麼樣的用意?
再想到最近有意給張用誠放權的事,還有今日商會的這一番話,原本只以爲惟功是來解決商會之事,現在看來,是想的太簡單了一些。
“又要杜絕掣肘做事,又不能獨斷專行,最終敗事,兩者之間需得有一個平衡。”惟功並沒有坐那張椅子,還是在站着說話,這會子任磊和孫可大李乘雲等人俱趕了來,各司的中層以上沒有太多事的也趕了過來,聽說惟功在此講話,連袁黃和孫承宗徐光啓俱都趕了來,只有將作司沒有什麼人來,那裡只有少量的政務官,多半是專業的事務官,一羣大匠帶着小匠成天叮叮噹噹,有不少人已經在遼陽城外,過不久連趙士楨都要離開遼陽到將作司的新總部去,除了他們份內事外將作司的人是什麼事也不管,反正短了誰的銀子也短不到他們的,他們自然有這種底氣。
軍方的人來了周晉材和陶希忠錢文海幾人,他們最近較爲清閒,聽說惟功在這裡開現場會,也是忙不迭的跑了來。
周晉材等人正聽到集權分權監督對立的話語,幾人都深有同感。
小夥計是一回事,當大掌櫃又是一回事,當了軍方各司的首腦,權力責任相等的重大時,心中的感悟就又是完全不同。
袁黃來的較早,與孫承宗站在一起,聽到這裡,忍不住一嘆,對孫承宗道:“我們上位,真是了不起。”
孫承宗在心裡已經忍不住將惟功與朱元璋對比起來,雖然知道是大不敬,甚至完全不該這樣連想,但他就是忍不住。他是學問已經打的很紮實的一個通才,朱元璋在國初時的諭旨近乎白話,流傳下來的很多,有識之士都會看前朝的諭旨和實錄,再看與經濟相關的紀錄,從中得出不少有益的東西出來,孫承宗想想朱元璋的諸般舉措,再看看眼前這位,兩相對比之後,竟是情不自禁的嘆一口氣。
朱元璋是雄主,但眼前這位,確實在格局胸襟上已經超過去了。孫承宗此時不禁想起惟功說過的話,便是今人一定不能不如古人,古人做過的事,行過的路,說過的話,俱是經驗,後人等若站在前人肩膀上發展,若是做的還不如古人,應該愧死。
這話似乎是在批判大明的礦業和財務狀況時所說,當時惟功對大明的財稅體系大開嘴炮,猛然抨擊,那還是多年前的事,孫承宗不記得是在京城閒聊還是到遼陽之初的事情了,那時候的惟功還有點小
憤青的樣子,雖然有理,態度常常變的激越,雖然也會引發人的情緒,但或多或少有點兒不靠譜的感覺。
現在,隨着人流越來越多,已經有幾千人,而且要麼是大商人要麼是政務官,只有少量的圍觀百姓,在這幾千精英面前惟功似乎是在隨便閒談,但說的話已經不是隨便談話那麼簡單,在場的高層幾乎都聽的出來,這是最近遼陽亂象由頭的一個歸納,而是不是開啓一個新的篇章,還得再聽下去。
張用誠也趕了過來,惟功其實沒有通知任何人,也沒有預計要在這裡開展一場這麼深層次的對話,他只是想說服一羣商人,並沒有想太多的東西,但說出來的話,卻是他最近長久以來對政治和政體的一些思考。
比如對張用誠,他要對方攬權,幫他處理相當的瑣碎雜務,同時似乎也如張用誠擔心的那樣,如果他權勢過重,會不會被猜忌,被懷疑?
張用誠向來有這種擔心,所以做事從來不肯獨斷專行,雖然現在他這個中軍已經加了將軍號,總兵號,已經是正一品的武官,但張用誠做事向來以惟功的幕僚長自居,凡事請示,協調,從不下令。
此番的事情,也算是被逼不過的結果,而惟功最終逼迫張用誠走出了這一步,這件事卻只是一個開始,而不是結束。
徐渭,李贄,更多的人趕了過來。
李植,江東之,羊可立,他們和一大羣教授趕了來。
張三畏,還有任分巡道的劉士忠,分守道張維新,亦都是聞訊趕了來。
已經有不少人在互相打聽,將惟功此前的話都給記錄傳抄了出來。
雒於仁和盧洪春也在教授隊伍之中,他們到遼陽後就感覺此地很好,不必再走,地方繁富在京師之上,特別是空氣叫人感覺舒服,沒有京城那種壓抑不舒服的味道,沒有權貴,王莊,皇店,官店,沒有橫行的太監和青皮無賴,沒有乞丐,流民,地方上富裕繁華,人們安居樂業,這樣的地方,很是符合讀書人對王道治世的幻想。唯一叫他們尷尬的還是一個問題……這一切的創造者是一個武人,雖然他們已經是張黨成員,視惟功爲盟主,但無論如何,幾十年教育形成的既定感覺的去除也是當真着實不易呢……
他們對惟功早就沒有絲毫敵意和輕視,否則也不會投諸門下,他們是比較純粹的儒生,追求的是治世,而惟功能在他們眼前擺出一個治世的模樣,對此他們早就心服口服。而在此時,他們聽到惟功的話語之後,並沒有太多的驚奇,只是被惟功話語中包含的微言大義所震驚,所觸動,有一些感悟和難以抑制的激動情感涌上了心頭。
兩人和普通的旁觀者一樣,取出紙筆,不停的記錄着。
數日之後,想來相當多的記錄會被整理成篇,寄將出去,石星,呂紳,梅應楨,張維新,杜禮,李甲,胡三省等人都會陸續接到信件,這些張黨的中堅份子,想必也會和這裡的人一般的激動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