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中到遼南,軍戶百家也不一定有一頭耕牛,怎麼這市場居然有超過百頭耕牛出售?”
孫承宗博聞強記,對遼東之事也較爲了解,當下答道:“軍戶沒有牛是因爲窮困,這些牛多半是各地武官叫人代養,然後拿到馬市來出售,價格並不高,所以女真人十分愛買。”
“原來如此。”惟功讚道:“愷陽你真是無所不知,佩服。”
孫承宗頗爲不好意思,撓了撓頭,笑道:“遼東之事,一小半是看書看來的,一多半倒是青藤先生的教導。”
惟功大有深意一笑,並沒有說話,而是繼續觀察着馬市的動靜。
女真人果然特別喜歡農具和耕牛,就在惟功觀看的這麼一會兒功夫,大約賣了幾百只鐵犁,耕牛也賣了一百多頭出去。
還有鐵鍋,鐵鏟,只要是鐵具,便是有不少穿着皮袍子的女真人過來購買,一部價,一買便是幾十口。
“遼鎮有炒鐵百戶,出鐵倒是蠻多。”周晉材神色冷峻的道:“可是自己軍戶用不起鐵犁的還不少,這邊卻是大量的賣給夷人,怪不得遼人嘀咕什麼生於遼不如走於胡,看起來,這些女真人日子比漢民好過的多了!”
他說話雖難聽,但也是不移的事實,漢民這邊,多是給各級武官賣東西的軍戶,一個個面色不佳,身形瘦弱,也沒有什麼精氣神,只有少量的商人,面團團的,起勁吆喝買賣。
女真人那邊,不管是部落頭人模樣的,還是普通的部民,都是看起來面色紅潤,精神頗佳,而且,體形十分壯碩。
孫承宗見惟功對這市場十分有興趣,便跑到關吏那邊,悄悄說明身份,取了稅簿來看,一會兒之後,纔回到惟功身邊,悄聲道:“這個月,開馬市十七次,女真人買了四千八百四十八件鐵犁,牛四百三十頭,布匹五百匹,糧食過萬石。”
“嗯……看,有大人物來。”
惟功沒有說什麼,眼神是一直跟着一夥女真人在打轉。
爲首的是一個四十左右的女真貴人,穿着的是青藍色的布袍,戴着圓笠大帽,腳下是鹿皮靴子,衣袍剪裁的十分合身,衣袖是惟功十分熟悉的那種箭袍式樣,這種款式,原本是明軍射箭校武時也會穿着的對襟棉甲的式樣,後來平時也可以做成布袍穿着,下襬兩邊開岔,上下馬方便,箭袖可以挽起來,袖袍緊縮,這樣射箭和騎馬都方便。
女真人受了明軍影響,這種袍服逐漸流傳開來,已經成爲他們整個民族最常見的服飾了。
只有野人女真和海西女真,也就是往北很遠,不屬於建州女真範圍的更加野蠻的那些部落,或是密林深處的那些夷人小部落,仍然穿着皮袍子,或是用大馬哈魚的魚皮製成的衣袍,這些人野蠻程度連建州女真都看不下去,將他們稱爲魚皮韃子,十分蔑視。
眼前這個女真貴人,衣着打扮和普通的女真人並無不同,能瞧出貴人身份的,一是其在馬市可以佩刀,另外便是胸前掛着一串
東珠製成的珠串,頭頂的大帽上也有一顆東珠,這些珠,都是大而圓潤,散發着誘人的光澤,如果不是貴人,斷然戴不着這些東珠,而飾以東珠,也是當時女真貴人的習俗,所以一看就知道此人非同尋常。
待稍近一些,看的就更真切了。
大帽下是比小指還細的辮子,從額頂到後腦勺都剃了個精光,女真人和蒙古人最大的不同之處就是在於此,否則的話還真有點同文同種的感覺,女真人的語言混雜,也沒有統一的文字,有不少部落乾脆就是說蒙語,學蒙古文字,建州衛這邊說女真話和蒙語的都不少,穿着上蒙古人也有不少穿箭袍的,只有這髮型,蒙古人是隻剃腦門中間,四周頭髮編成散辮,女真人卻是剃光所有,只在後腦勺下方留髮,一直到辮子長到可以繞頸數週爲止。
臉型則是圓臉,雖是夷人,也是十分白淨,眼睛很小,嘴巴也不大,標準的建州衛貴人的長相便是如此了。
個頭中等,腿也是羅圈腿,不過不如蒙古人羅圈的厲害,女真人雖然也離不得馬,也射獵,但也耕作,特別是從現在的耕地數量來看,耕作已經成爲生存的主流方式了。
對這一點,惟功不覺是欣喜。
如果光是漁獵民族,力量有限,部落的嬰兒出生率和成長率都不會高,也不會有多少戰爭潛力,貴人們也沒有兼併其餘部落的野心,大家各守一邊便是,對土地的需求不會有太大的要求。
而從漁獵轉爲農耕,在瞭解了農耕的妙處之後,這些大大小小的女真部落對土地的渴求會是怎麼樣的呢?
惟功一直認爲,女真後期從幾百個鬆散的部落一下子被某一個人凝聚成一個整體,短短時間,彙集了龐大的前所未有的力量,這隻能說明一個道理,是英雄順應時勢,也是時勢造英雄!
“是叫場來了。”
“叫場指揮來了。”
那個女真貴人應該是常來常往,一路過來,不少漢商同他打起招呼來,聽話裡的意思,這個名曰叫場的女真部落酋長還是一個世襲指揮。
衛指揮在大明雖不值錢,在土官裡卻是一種身份的象徵,很多部落和城寨之主也沒有這種世襲身份,鬥爭起來時,有一道敕書的部落總是會佔便宜,有指揮銀印的,更是幾百年下來都不會敗落的大部落了。
“什麼叫場,你們不知道混說。”一個負責馬市的千總迎了過來,身邊是一羣關吏,那個千總遠遠就笑道:“覺昌安指揮,好久不見。”
“哈哈,是王將軍,前一陣一直在撫順關那邊,最近纔到寬甸來。”
寬甸的邊牆之外就全部是女真部落,各部都有,這個叫覺昌安的想來也是有指揮銀印的大部落的酋長了,惟功聽着他們的對話,只覺這個覺昌安的名字十分耳熟,皺眉想了一會兒,卻是想不起來,也只得罷了。
這千總再上一層纔是遊擊將軍,或是某堡守備,覺昌安顯然是阿諛奉承,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王千總也甚
是高興,笑道:“這邊也知道你要來,早就將貨物備好了。”
貨物確實是備的極多,覺昌安帶了二十幾個人,每人雙馬或三馬,這邊備了幾百個鐵犁和各式鐵器,覺昌安一邊叫人給付銀兩,一邊吩咐人將這些貨物捆紮綁好。
在從人們做事的時候,覺昌安與王千總等邊將開始閒聊,他的漢話說的十分順溜,也善於奉承,將衆多漢將都哄的眉開眼笑。
“近來有什麼動靜沒有?”覺昌安見時機已到,便隨隨便便的問。
“沒有,你也知道,我們遼陽剛來了一位總兵,和李帥是這個……”王千總做了一個手式,覺昌安一看就知道,新來的遼陽總兵和李成樑是對頭。
他的神色變的凝重起來,不過轉眼又露出笑臉,只道:“這些大人物的事,咱們是管不着的,我們只管好自己就是。”
“對嘍,老覺你這話說的對路子。”
王千總臉上笑嘻嘻的,一邊誇讚,一邊還用力拍了拍覺昌安的肩膀。
其實覺昌安和他的父親塔克世都依附李成樑,畢竟李成樑的遼鎮是遼東最強大的勢力,覺昌安對實力的感覺特別好,早就想辦法走通了李家的路子,他的部落在李成樑眼裡是可以信的過,只是覺昌安自己心裡也明白,女真部落在李成樑這樣的大人物眼裡根本就是個屁,如果不是他的兒子在李家當了幾年伴當和家丁,恐怕李成樑連他是誰也不一定記的住。
覺昌安確實是世襲的指揮,青年時期就開始執掌部落大權,他對農耕特別有興趣,在他的主持下,其部落開荒種地,收成一年比一年多,城寨也越來越發達,可以打仗的青壯也多起來,在實力變強之後,他帶着兄弟和部落的屬下出徵,征服了幾個弱小的同族部落,與同輩的青年相比,甚至與他的父親相比,覺昌安都是一個有雄心大志和手腕的人。
可惜的是,這種蒸蒸日上的勢頭被打斷了,前些年在王杲勢大的時候,也被迫與王杲一起攻打明朝的邊境,在撫順關一帶結下了不少仇家……守邊的明軍將領纔不管你和李成樑是不是有關係,他們只知道你是入侵者中的一員,現在撫順關一帶做生意就十分不順了。對王杲,覺昌安十分憤怒,他覺得在實力不行的時候挑釁大明就是一種愚不可及的行爲,可惜王杲不聽他的勸,兩家又結了親家,他當時只能一條道走到黑,後來還好王杲完了蛋,可惜現在阿臺又不安生,撫順關他去不得了,只能跑到寬甸這邊來,好在沿途道路並不算太遠,對女真人來說這點困難也不算什麼。
“好了,交易是交易,”王千總叫道:“老任,帶你的人來記檔了。”
“知道了。”
一個穿着六品文官袍服的官員一邊答應着,一邊帶着吏員走過來,吏員手中拿着本子和筆,想來是馬市的書辦,文官惟功也認得,昨天的接風宴拿手本報過名,是定遼後衛經歷,以這個身份擔任寬甸馬市的斷事官,負責“抽取夷稅銀兩,撫賞夷人”等事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