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託付

朱希忠眼中露出一絲笑意,這個小子,果然不失赤子之心。

他嘆息道:“老夫位極人臣,是勳親武臣班首,京營駐軍皆歸老夫統馭,一生代天子祭祀天地都有三十九回了,賞賜不計其數。你說,我有什麼事叫你小子去做?”

惟功聞言汗顏,吶吶道:“實在想不出來。”

“這個我們先不談,我來問你,你是不是給張惟賢挖了個坑?”

“啊?”

惟功感覺有天雷滾滾而過,震的自己說不出話來。

看到他的模樣,朱希忠微笑道:“你小子一定天天看邸抄,不象一般的勳貴子弟,走馬章臺,鬥雞玩狗,除了酒色徵逐,別的事根本懶得理會。張叔大現在已經發動清丈之事,丈了田就是限制勳貴,消除優免,勳貴及文武官員士紳都要納糧當差,再用條鞭法消除苛捐雜稅,杜絕地方上那些齷齪官兒發財的門路……張叔大這兩年,從考成法入手,先清理地方欠稅,收上夠度支十年的糧食來,手中有糧,心裡不慌,再趕走高大鬍子和徐閣老的殘餘勢力,把人事權抓在手中。地方上用戚繼光和李成樑等輩,軍權在手,又派出得力部下巡邊,任總督,巡撫,政權在手。內閣之中,只有一個呂調陽配合他,沒有人敢唱對臺戲,就是言官科道,也沒有人敢說他什麼……他膽子很大啊。”

“託孤之臣,這樣不是理所應當麼?”

“呵呵,小子無知啊。連當年嚴閣老最薰灼之時,也要在內閣留一個徐階當對頭,爲什麼?人主是不希望臣下能有這麼大的權力的……”朱希忠搖頭道:“聽我一言,張叔大在,秉持國政之時,你就敬他幾分,等皇上成年,或是他一死,他要倒大黴的。”

“朱爺爺是說,張相國操持大權,以人臣行帝王之事,權柄太盛,定會被清算?”

“是嘍,就是這個道理呢。當然,也不是這麼淺薄……”朱希忠沉吟道:“清丈,必定得罪勳貴和士紳官員,老夫這裡一閉眼不管事了,底下的兒子和孫子輩會怎樣,誰知道?老夫老了,管也不能管,由得他們鬧去,張叔大的清丈天下田畝和限制勳貴,得罪的人是全天下有權有勢的人,現在他一手遮天,人家沒有辦法,他若丁憂了呢?免官了呢?或是一病嗚呼死掉了呢?惟功你要記着,做官,做事,做人,這三者是很難兼顧的!”

“朱爺爺,您說的太好了。”

惟功是有五體投地之感,他雖然不算什麼歷史專家,不過張居正這樣赫赫有名的歷史人物,其人生軌跡和遭際還是真的如朱希忠所說,張居正在清丈全國田畝和一條鞭法,考成法,優免法等諸多事情上得罪的人太多,導致在他死後被羣起而攻之,在他在世時,足以用威望和手腕壓服一切政敵,哪怕是皇帝也沒有辦法,除非萬曆有祖宗的雄風,能用武力把大半朝臣全部誅殺,否則就只能用他,但人一死,就什麼都完蛋

了。

從隆慶末年到萬曆十年這十餘年間,張居正所努力奮鬥出來的一切,也是被清算的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留下。

財富被揮霍也罷了,種種改革的成就被摧毀纔是明朝覆亡的根源,本來自明武宗後,嘉靖帝這四十年明朝一直在走下坡,種種積弊已經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如果不是高拱和張居正大力清除積弊,加以改革,明朝恐怕連崇禎十七年都未必能撐的下去。

一個政治家最悲劇的不是被清算,而是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化爲烏有……

想着張居正的遭遇,惟功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之感。

好在朱希忠沒有在意,老頭子時日不多,只能抓住重點了:“老夫對你有厚望,你練武的毅力和天賦很好,將來會是一員勇將,喜看書,不會是那種只知道耍大刀片的莽夫,還會挖坑埋人,心智也頗佳……又是勳舊子弟,忠誠上儘可放心,再有,現在又在宮中爲親從官,皇帝對你年紀差不多,將來會信你,用你的。”

惟功微微苦笑……被這老頭一分析,自己好象也是一個難得的人才呢。只不過這個人才,現在還真的是一無所有。

“老夫會上奏摺,臨終遺疏密揭,會保舉你,請朝廷將來大用你的。”

“朱爺爺厚愛,小子實在不敢當……”

“老夫要你做的,就是重新整理京營!”

“什麼?”

惟功又是一震,他想來想去,真的沒有想到,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所要求的居然是此事!

“以老夫識人之明,你小子將來必定不是凡俗之流。老夫所盼望的就是你不要和戚元敬學,他太能明哲保身,不能逆流而上。當然,他是山東衛指揮的世家,底蘊不足,你就不同了,你是英國公的後人,誰他孃的敢說你有異志?京營已經爛了,老夫當年當然是想重新整理,但老伕力不從心,纔不能勝任,加上世廟不是那麼容易伺候……”

朱希忠的苦衷,惟功盡知。

嘉靖皇帝不好伺候,威權之下,任何人都不能輕舉妄動。而嘉靖當年好道,每日在宮中練丹,除了以權勢掌握大局外,他不希望朝局和地方有什麼煩擾到他的地方……河套之失,倭寇之亂,韃靼之禍,都是這樣由嘉靖放縱出來的。

自有明以來,最失敗的皇帝排名中,世廟肯定是遙遙領先。

在這個皇帝之下,朱希忠這樣有雄心壯志,自身能力也高明的老人,居然也就只能在火場上救救人,雌伏數十年不能有什麼展布,對一個有心改變現狀的有能者來說,這真是莫大的悲哀和諷刺。

惟功看向老人的眼神,已經是充滿同情。

“今上現在看着還算聰慧,也仁厚,不過聽說有些喜歡財貨,這一點和他的祖宗到不一樣……”朱希忠笑了幾聲,又正色道:“和帝王是不能攀交情的,此點也要牢記。叫

他時刻知道你是一個有用的而且沒威脅的臣子,比和皇帝之間有什麼私情重要的多!”

惟功正是這麼做的,所以他欣然道:“小子一定會照做。不過,現在談將來整頓京營,恐怕還爲時尚早。”

“老夫只是叫你這樣有能耐的孩子記着此事,至於能不能成,付天而已……”朱希忠臉上已經盡是唏噓之色了:“大明立國二百餘年了,京營從五十萬以上的虎賁之士到如今,帳冊上,十二團營,五軍營,神機營,四衛勇營,二十六衛……加起來還是有數十萬之多,但實際上呢?老夫這個當家人慚愧啊,加起來可用的京營兵,無非就是四衛勇營和皇城禁軍,還有五軍營裡有一些,總共也不足十萬精壯,能隨時奉調出京征戰的,不足五萬,能堪稱精銳,和薊遼邊軍相比的,不足三萬,能和戚元敬練出來的戚家軍相比的,那是一個也沒有了……強枝弱幹,承平時還好,萬一有什麼大的變故,比如當年土木之變那樣的鉅變,再出也先那樣的豪強韃虜,我大明恐立刻有亡國之危,就算一時不亡,也肯定會有類似大唐末年的那種藩鎮之禍。京營不強,我心不得安,老夫死亦難瞑目了!”

不愧是幾十萬京營的當家提督,朱希忠雖然在歷史上不是什麼鼎鼎大名的人物,但此時儼然如神!

明末之時,可不就是因爲京營沒有力量,朝廷失去統馭地方壓服地方的能力,結果出現遼東鎮這樣半獨立的軍鎮,祖大壽敢在陣前自行離開,朝廷居然也無能爲力,固然和當時的皇帝能力有關,但自身無力,纔是最主要的原因,隨着遼鎮如此,左良玉等統帥有樣學樣,一個王朝,尚處於大一統狀態,軍隊已經自行其事,幾乎不能節制,驕兵悍將無可統馭,其中弊病,有財政原因,也有將領家丁私兵化的原因,更有中樞無力,朝廷之令只能行於督撫,督撫之令不能行於總兵,總兵之令則只下於寥寥無已的家丁,三萬人的統帥,所統管的其實只是自己身邊三百人的親兵和家丁,遇戰則營兵必潰,平時則毫無軍法,騷擾地方,軍紀敗壞無可節制,種種弊病,在嘉靖和萬曆年間,有識之士就已經看的很清楚了!

“朱爺爺,我也不知道自己將來能做到什麼樣的位子,能做多少事,事實上,現在我心底有一件隱秘之事,那纔是我最迫切要完成的目標。但無論如何……我答應你!”

看着眼前已經風燭殘年,而心繫的卻是國家社稷的老人,惟功心中也是異常的感動。明朝勳貴之臣,若都如眼前這老人這般,又何至於到如今這般田地?

“甚好,老夫心中甚是安慰……”朱希忠深感欣慰,也是覺得自己果真沒有看錯人。眼前這少年,一看就知道是心志堅毅,不會輕許諾言,但只要許下諾言,也就絕不會輕易改變的那種人。

惟功答應了,就是會將此事視爲畢生的抱負,至於成或不成,那就真的只能看老天的意思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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