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清楚些,來了多少人?”
“怕有三四百人呢,已經堵了路,四周人家都嚇的關了門,街上人也跑了,不過這些人是有備而來,有不少人是從蘇州打行裡出來的,我能認得。”
宋錢度家是松江府上海縣,距離蘇州長洲不過六十里不到,距離吳中不過百來里路,兩邊都是水路相聯,平時往來十分的方便,這幾年因爲商業十分發達,兩邊往來當然也是極多,蘇州那邊的打行是最發達的,這些年因爲爭市場,打行業更是火爆了十倍,只是這些打行的人再厲害,順字行的分行他們是不敢碰的,順字行的夥計一律是遼陽軍訓司訓練出來的,而且敢下手,打的也狠,就算打死打殘,船一送回遼陽了,地方官想找人都沒地方找去,宋家和李家這樣的和遼陽關係密切的商行也是,普通的打行根本就不敢碰,今日看來是這些傢伙仗着稅監的威風,打上門來了。
“回家去看看。”
事到臨頭,最壞的事情果然還是發生了,宋錢度反而是鎮定了下來,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可驚慌的呢?
宋家在上海縣也是望族了,上海這邊根基較淺,是原本的華亭縣劃了幾個鄉鎮出來,組成一縣,不過上海近海,整個松江府東西一百六十里,南北一百五十二里,去大海一百里,至京師三千八百二十里,距南京八百里,這個府不要說和南北兩京相比,就是象揚州蘇州也是沒得比的,比起地廣人稀的遼東都司更是在面積上差了老遠,可以說在後世松江府是一個不大出名的府,人們只是知道上海縣後來發展出來的大上海,對上海的前身松江府就所知不多了,上海還是從華亭分出來的,松江的精華還是留在華亭,象是赫赫有名的徐華亭就是當年黯然下野的徐階徐閣老就是華亭人,華亭的夏家,陳家,都是江南有名的世家,現在已經在遼陽效力的徐光啓,也是松江府出的有名的大佬級的名人,雖說是名人輩出,不過多半在松江府治和華亭縣內,包括在崇禎年間成立的東林分支“幾社”也是在華亭成立,上海這裡,文氣相對就要淡薄的多了。
文氣淡薄,世家自是少了許多,宋錢度趕到上海縣城自己家宅外的時候,但見整個城區都是寥落無人,街道上到處都是亂丟的東西,一羣雞在跑上亂跑,柴火混沌的攤子也翻了,碗碎了一地,丟在地上的破鞋有好幾十雙,也不知道是誰慌亂中掉落下來的……這樣的情形,十足是鬧兵災時逃難的情形……宋錢度少時曾經有過隱約的記憶,當時倭寇來到上海,一聲倭寇來了,城裡也是這樣的情形,人人逃難,雞飛狗跳。後來是俞大猷將軍領兵到了松江,驅走倭寇,最終保了一方平安。
他沒有想到,現在沒有外敵,天下還算太平的情形下,朗朗乾坤之下
,自己居然又一次見到了少年時夢魘般的情形。
離的近些了,就能看到大隊的人馬正聚集在自家門前,宋家已經發達了,整條街都只是他一家,牌坊就立了好幾十個,這年頭,中了舉人就有資格立牌坊,不過那是科舉不怎麼發達的家族纔會幹這沒成色的事,真正是進士及第之後,牌坊是一定要立的,然後就是加官進爵,或是被賜給榮銜之後,大修牌坊,以鄣顯自己和家族的地位。
這些牌坊,一座聯一座的,就是能看出一個家族的實力。
宋家牌坊已經成型,只是含金量稍低,最高的不過是一個知府,多半是二甲末尾和三甲的進士,如果有幾個一甲進士,部堂大臣,想來今日在宋家門前就不會是這般模樣了。
最少有近四百人將宋家四周圍的水泄不通,其中一多半是蘇州和松江一帶的惡棍無賴,原本這些傢伙都是青衣小帽,袒胸露腹橫穿過市,靠打架鬥毆開賭場敲詐勒索過活,反正除了好事,這些傢伙是什麼壞事都幹,大明中期正氣猶在時,曾經有高官在江南整肅過這些無賴,一次斬了數十人之多,流刑徒刑更多,但一時的嚴刑峻法毫無用處,強力人物一走,立刻就是故態重萌,毫無用處。
現在更是變本加厲了,這些傢伙居然都脫了青衣小帽,換上了嶄新的鴛鴦戰襖,頭頂也是戴着飾着紅纓的笠帽……宋錢度看了心中着實不是滋味,松江府距離金山衛不過幾十里地,這金山衛原本就是負責海上防禦,中期之後衛所制度崩壞,金山衛的官兵怕是十不存一,只剩下幾百老弱病殘勉強撐個衛所的架子,那裡的官兵的鴛鴦戰襖說是五年一換,十五年也不知道有沒得換,不少都是父傳子,子再傳子,一領棉襖可能已經穿了一個甲子,縫縫補補,連原本的顏色也看不出來,偶然金山衛奉命做什麼事出來時,那個形容就別提了,就象是一羣叫花子扛着槍就出來了。
可眼前的這一夥是什麼人,全是一些壞到骨子裡的流氓惡棍,這夥人居然也打扮成了大明官兵的模樣,堂而皇之的站在這宋府門前。
更往裡的就是一些穿着京營親衛服飾的官兵,大約也有近百人,每個稅監都帶着多則數百,少則幾十人的從京裡出來,全部是京師各衛或三大營裡跟出來的伴當,這裡頭有相當多的是指揮或千戶一級的武官,都是勳臣或親臣家裡的根腳,能得這種差事,想必也是和自己根腳府邸裡說好了怎麼分成……就象太監一樣,管你怎麼胡作非爲,只要把大捧的金銀帶回去就沒事,這種派太監到江南搜刮的事,本朝早就開始了,不過大規模帶着親勳武臣的勢力出來爲惡,這倒還真是頭一回,以前就算是錦衣衛奉命外出,也是事畢返京,不比本朝太監勢力強大,在全國各處原本就駐
有不少太監,一直到嘉靖年間,因爲世宗厭惡太監,數十年間將各地鎮守和織造太監調回京城大半,直到嘉靖之後,隆慶朝太監勢力復熾,一直到馮保到一個頂峰,馮保之處,原本以爲太監勢力會進入一個低谷期,誰料現在看來竟又是增強了不少了。
這些念頭,在宋錢度心裡只是一閃念而過,他強忍着心中的不適和憤怒,在自己家人的簇擁下,緩步向前。
宋瑞等碼頭上的人也跟了來,小不言的也有百來口子,而且全是做慣了力氣活的,一個個膀大圓腰,有不少人手裡拿着扁擔等物,以防一會談崩了要打架時好方便動手。
所謂江南是“鬼國”也不是吹的,別的地方,一看到這些做官兵打扮的,還有錦衣衛,旗手衛,府軍前衛這上三衛打扮的禁軍,加上那些個明顯是太監的人物,怕是沒有說話腿就軟了三分,氣也虛了,哪還有什麼膽量上去理論,更不要說想着和這些人打架了。江南這裡倒是格外不同,管你是什麼天王老子,真有理說理,說不通就敢開打,幾次大規模的民變,包括萬曆二十七年幾萬人罷市毆打驅趕稅監,打死幾十個無賴隨員,天啓年間錦衣衛到蘇州拿捕東林黨人,蘇州市民被東林黨攛掇着打死了緹騎,後來五義士從容就義,算是給別人從容當了槍使,宋家這裡當然不同,這些人就是吃着宋家的飯,要是家主有事往後縮,不要說宋家這碗飯吃不成了,就是別家也不會用這樣的人,關鍵時刻掉鏈子,誰還信的過。
看着這些壯漢躍躍欲試的樣子,那些無賴隨員也知道厲害,別看他們穿的光鮮,真打起來,那邊一半人就能把這邊收拾了,他們鬥毆經驗豐富,一般人不是對手,但得看和誰比,成天揹着幾百斤麻包在船上跳來跳去的人,那是自己這身子骨惹的起的麼?
“霍,這位就是宋家的家主吧,好大威風啊。”
巷子裡頭,宋府宅門的對面還綁着不少人,都是些面團團商人模樣的,這一次稅監突至,看來是打了城中不少商人一個措手不及,宋錢度放眼看去,十個有九個都是上海縣城裡身家過的去的大商人,最不濟也是個中等身家,能隨時拿出幾萬兩的那種水平,現在一長溜的綁了好幾十個,腳下還砸了鐵鐐銬,看樣子是長遠路走過來的,衣服被扯爛了不少,腳踝處被磨爛了不少,地上是一灘一灘的血跡,每個人臉上都是痛苦不堪的表情。
說話的是一個坐在暖轎中的太監,三山帽,大紅蟒袍,這身份一看就非比尋常,倒三角眉,面白無鬚,兩眼中是明顯的不懷好意的光芒。
要不說相由心生,也由不得奸人總是找一些面部表情特別的人來演,眼前這位,活脫脫就是一個後世影世作品裡的大奸大惡的太監形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