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成嚳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自打萬曆八年之後,這幾年來他真是諸事不順,打仗好活輪不着,辦事事事不順,所有的小辮子自以爲做的隱秘,其實不停的被人拿在手裡當把柄。
那個梅國楨,不知道得了什麼失心瘋了,每個月都有彈章彈劾他,一個巡按御史這麼咬着,就算是陶成嚳是白壁無暇的正人君子都頂不住,更不要說他確實是一身的毛病。
這樣屢次彈劾下來,加上陶成嚳辦砸了好幾件事,最終是落得個這樣的下場,廣寧也呆不得,只能回原籍了。
衆人這十幾二十年的心血都在廣寧,有不少人還在廣寧買了地和宅子,現在說不得也只能變賣,陶成嚳更是一腦門的官司,他的老宅被人抄過,父母家人死於非命,現在想想人生真是無趣,前途真是一片灰暗,一點兒亮光也見不着了。
“老子天天燒香拜神,爲什麼就這麼倒黴?”
在走進山坳的那一刻,陶成嚳還是這樣想着。
“不對,有埋伏!”
陶成嚳的部下,不乏打老了仗的好手。
這邊遼陽軍人剛有動靜,立時就有人發覺。
也不需要等命令,立刻便取了弓下來,引弓,搭箭,瞄準,射出。
一氣呵成,幾乎是眨眼功夫,“崩崩”之聲連續響起,陶成嚳的部下,最少一下子射出十幾支箭來。
這樣的反應速度和精準的射術實在不凡,如果是一般的敵手,這一通箭雨壓制,足可爭取足夠的時間,縱不能衝出,亦可從容退走。
可惜今日陶成嚳和他的老部下們遇着的是惟功和獵騎兵!
獵騎兵們早就分成好幾股,每人手持火銃早就引而待發,待敵人全部進入山谷之後,站起瞄準,雖然陶成嚳和他的部下們反應迅捷,獵騎兵們的動作卻也不慢。
隨着弓弦聲響起的同時,砰砰的火銃擊發聲,亦是緊隨而起。
一個是臨機反應,一個是早就有所準備,兩者差異就顯示出來了。
陶部弓箭,幾乎全部落空,只有幾支落在人身上,相隔較遠,倉促間亦難瞄準要害,幾乎沒有妨礙。
可火銃打過去就是大大不同,火光噴射之中,鉛丸激射向前,高速旋轉,第一輪齊射,頓時就打翻了十幾個。
“點子硬啊。”一個家丁策馬到陶成嚳身邊,大叫道:“不是尋常馬匪,大人,咱們撤吧。”
陶成嚳如何不知道這不是尋常馬匪?對面的獵騎兵雖着普通衣飾,但站位講究,分段射擊,井然有序,而且,火銃打的極準,尋常馬匪,未必一羣中能有一支鳥銃,哪裡能尋的出這麼多支來?
“張惟功!”他只有陰沉着臉,咬牙切齒迸出這個名字來。
只是他委實想不通透,自己什麼時候惹上了這個煞星,怎麼就事事同自己過不去?
“回撤,大車別管了!”
大車上有他的幾個剛納的姨太太,指望多娶姬妾,多多懷上幾個,給陶家留下香火,還有他這二十年來戎馬生涯的賞賜官俸和變賣土地所得,當然,更多的就是搶掠
來的民財,和北虜私下走私生意的暴利所得,這些財貨,裝了好幾車,此時心如刀絞,亦是顧不得了。
可是就這麼一點功夫,想回撤亦是不可能了。
惟功等人,從山坳深處趕到入口,惟功一襲布袍,站在谷口處,冷眼看着狂衝而至的陶成嚳等人。
他手中持當日吳惟賢贈給的金雕弓,引弓而射,幾乎箭無虛發,他的弓精心調校過,大力而準,使用的箭矢也是破甲錐,每引弓而射,必中一人,中者必中胸前要害,透胸而過,立仆倒地,縱不立死,亦拖延不了幾息功夫。
如此神射,頓時斷了陶成嚳和部下衝口而出的念想!
張用誠和周晉材,周思進,陶希忠,佟士祿,每個人都是手中持弓,衆人分列在惟功兩翼,引弓而射,亦是勢大力沉,幾乎箭無虛發。
羅二虎等人卻是沒有射箭,每人都是一柄腰刀,此時抽刀出來,等候時機。
何和禮和額亦都幾人也都選在護衛之中,此時看到惟功引弓而射的模樣,兩人感覺十分敬畏的同時也是十分振奮,這一次的差事,不宜太多普通的鎮兵參加,他們因爲女真身份反而能加入其中,也有被信用的興奮之感。
“殺,一個不留!”
“殺!”
此次親衛跟隨不多,只有十來個人,不過此時陶部剩下也不多,獵騎兵已經打了好幾輪,一邊打,一邊從山坳四周壓迫過來,打的陶部望風而竄,不少人連弓箭也丟了,完全沒有老行伍的樣子。
另外就是惟功等人神射,連續射了幾輪,最少也獲得了和獵騎兵差不多的戰果,陶部雖然還剩下四五十人,不過已經都在抱頭鼠竄,完全沒有列陣而戰的樣子了。
此時不出,更待何時?
刀光閃爍,羅二虎和額亦都等人都是如出柙猛虎一般,幾乎沒有一合之敵。
每次劈刀,衆人都是怒目大吼,出盡全力。
刀法準,穩,狠,快捷若雷電。
陶部雖然也全部是家丁親兵,久於戰陣,但遼鎮實力在馬上騎戰,這種近身博鬥,又是被打蒙了的前提之下,只有被砍的份了。
刀光閃爍之下,血光不停迸濺,哀聲四起,刀砍在鎧甲上的劃刺聲,剁到骨頭的鈍響,人的痛苦叫喊和垂死的呻吟,種種聲響,不一而足,但時間也並不很久,一刻鐘功夫,百多人的陶部被殺的只剩下不到十人,被圍在一個小圈子裡,數十獵騎兵和羅二虎等人或是端着槍,或是拿着馬刀,將人趕在一處,惟功等人,收了弓箭,亦是趕了過來。
陶成嚳頭髮散亂,眼神十分狂熱,如同一頭被人趕到陷阱之中的野豬,野性猶存,卻實在是明顯的困獸猶鬥了。
“張惟功,我他孃的怎麼着你了?”陶成嚳看到惟功,不覺破口大罵:“李平胡這廝和我一起主持針對你們,他比我陰狠的多,怎麼你不對付他,專門對我?”
李平胡這人,陰狠狡詐,膽大包天,很多針對遼陽鎮的軍情行動,只要是他主持,一定會殺傷多少人命。
越是這樣,雖然成效不大,卻給了李成樑“勇於任事”
的感覺,陶成嚳一着失,步步失,雖然努力掙扎,也遇事爭先,怎奈有時李平胡還能偶然得手,他卻是步步蹉跌,幾乎就沒有機會翻盤。
這會子已經被免職,成爲蕭然離去的平民百姓,文官免職,除非是剝奪功名,就如宋人追奪出身以來文字,那樣纔是正經的百姓,否則的話,在鄉閒居,清閒之餘,更兼富貴,地方行政,隨時可出手干涉,在家鄉居,一樣有勢力,甚至做事比在朝爲官時還要方便。
武職官回鄉,情形就是大爲不同,沒有人會理會一個鄉居武官,哪怕是做到副總兵也一樣,強如戚繼光者,回鄉之後,訪客寥寥,現任武官不理,鄉居文官不愛,寂寞孤獨,使戚帥鄉居沒有兩年,就鬱鬱而終。
這就是大明武將的悲哀,亦是無可奈何之處。
陶成嚳總料想自己已經落到如此地步,已經倒黴到無以復加,惟功這樣的大人物總不該趕盡殺絕纔是。一個是實授駐防總兵,未來國公,佩印將軍,一個是落職標下副將,拔了毛的雞而已,兩者天差地遠,當初陶成嚳只是爲李成樑辦事,有什麼樑子,總歸落在李成樑頭上纔是。
“今日前來,是爲了萬曆二年春的事。”
“萬曆二年?”
陶成嚳眼神中露出迷茫之色,他想了半天,亦是不得要領,惟功面露冷笑,心知當日小村裡被屠的那些人,在陶成嚳這樣的遼鎮老兵痞眼中根本不算什麼……這些年來,遼鎮有據可查的殺良冒功就有好幾次,有時候連中樞都十分震動,可惜遼鎮等於半獨立王國,在別的軍鎮總兵免不了要落職的大事,在遼鎮這裡卻是根本無法過問。
“萬曆二年,邊境有警,遼鎮總兵李成樑率部馳援薊鎮,你當時還是一個遊擊,在一個離長城不遠的小山村,聽說有北虜遊騎過來襲擊,你率自己的親兵和家丁趕赴村落,最終只看到一具北虜的屍首,後來你爲了多報功勞,屠盡全村,最終得了不到三十具可用的首級,因爲剃了頭髮,編成辮髮,勉強可用,其餘的不可用的婦孺老人,你叫人挖了一個大坑,悉數填埋了。”
隨着惟功的話語,不僅陶成嚳面無人色,在他身邊的十來個家丁也是渾身戰抖起來。
惟功說話之前,他們還抱着自己可能脫身的想法,到了此時,他們已經知道這是尋仇,萬曆二年的事,他們跟隨陶成嚳久了,當然也是參與其事,今日之事,絕無善了可能。
人的求生之念十分強大,在這種時候,這些人還在左右顧盼,希望能找到一條逃生之路,可惜,看來看去,越看之下,就越是絕望。
“我說你身份高貴,是國公後裔,怎麼就咬着我不放,看來你是當日那小村中什麼人的孽種?奇怪,怎麼叫你攀上國公家了?”
陶成嚳自忖必死,言語反是囂張無禮起來。
“我知道你武藝過人,給你一次機會。”惟功沒有急着殺人,反而是貓兒戲鼠一樣,腳尖一點,一柄鐵矛飛到陶成嚳胸前,對方下意識的手一伸,長矛已經在手。
“你打敗我,甚至殺了我,都能脫身,我的命令,無人敢抗,來,動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