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說這話的時候,悄悄使了個眼色。
衆太監和護衛都退後了一些,只有一些乾清宮太監十分親近,仍然拿着銅拂塵,並沒有離開太遠。
惟功對此事倒是真的剛剛聽說,隱隱也吃了一驚,當下思緒混亂,只是下意識的答道:“一切當然是皇上作主,臣毫無看法。”
“是麼?”萬曆饒有興味的看着惟功,又道:“可是你常伴吾左右,天長日久,將來吾一定會向着你的。現在你兄長來了,他又是嫡長,人心都是肉長的,常在吾身邊行走,吾待他自然也會有不同,你真的不反對?”
他見惟功沉默不語,便又接着道:“你放心,吾現在對你那長兄並不熟知,只要你現在說反對他入宮,吾就不要他進來了。”
萬曆總以爲惟功會隨着自己的話來表態,誰料惟功卻是緩緩起身,拜伏於地,沉聲道:“皇上的話,臣以爲不可。”
“怎麼?”皇帝這一次真的吃驚了。
他當然是在試探惟功,張惟賢入宮的事,還不止是英國公府一家,從惟功的事情上勳戚們又看到了常伴帝側的好處,原本就是一項傳統,皇帝這麼年紀,在永樂到正統年間早就成立幼軍,由勳貴子弟領軍,常伴左右充爲護衛了。
現在着手也不晚,除了英國公的嫡孫張惟賢入宮之外,尚有成國公朱希忠之子朱鼎臣,襄城伯嫡長子李成功等少年勳貴。
這些都是公侯伯的嫡長子,入宮侍衛動作不小,太后首肯之後,文官那邊頗有不少反對的,但因爲惟功表現尚佳,張居正對他印象不壞,看起來這件事能成定局。
大量的受過良好教育的勳貴嫡子入宮,張惟功肯定就不如現在這樣一家獨秀了。
最少在別人看來是這樣。
這般大事,萬曆也不能自主,其實他對惟功相處的感覺很好,對增加親從官並沒有什麼想法,此時說出來,只是想逗逗眼前這小子……惟功的沉穩有時候也是叫小皇帝感覺很鬱悶的一件事情。
可惟功的反應和萬曆的想象卻是大相徑庭了,由不得他不吃驚。
皇帝吃驚道:“可那張惟賢父子卻是不止一次同你爲難了吧……”
對天子來說,任何人都不配擁有隱私。當年皇明太祖用錦衣衛刺探大臣陰私,連人家半夜玩葉子戲玩到幾點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成祖之後,錦衣衛和東廠和西廠,內廠,先後出現,現在雖然只剩下錦衣衛和東廠,但天子的耳目也是足夠用了。
大到大臣的動向和政治觀點,小到北京街頭的流氓鬥毆和菜價,錦衣衛每天都要寫成奏報,送到宮中,由東廠呈上給皇帝御覽……堂堂英國公府,事關襲爵的大件事,府中的那幾次衝突,東廠和錦衣衛怎麼可能不知道,又怎麼可能不奏報呢。
惟功苦笑道:“臣是山村野人,剛到京師不服王化,有一些小誤會也是難免的。”
萬曆瞟他一眼,道:“你倒是大方。”
惟功沉着臉道:“祖父畢竟是祖父,兄弟也畢竟是兄弟。
臣記得剛面聖時,說過兄友弟恭的話,臣仍然不改矢志如初。”
“好吧,如你所說便是。”
萬曆心中也不知道是何滋味,當初問及惟功時,在此事上惟功對答的十分巧妙。原本只以爲是嘴上功夫,現在看來,這小子確實是心口如一了。
君臣二人重複又上馬騎行,不過這一次速度就緩慢許多,有點兒信馬由繮的意思。
直又騎了半個時辰,萬曆才依依不捨的下馬來,覆上肩輿,大隊人馬重新折返乾清宮去。
在宮門處,萬曆在肩輿上拍了拍惟功的肩膀,道:“小惟功,你很不錯,放心吧,吾以後還是喜歡叫你陪着騎馬。”
惟功哭笑不得,不過也感念着皇帝難得的如平常人一樣的友情表示,躬身一禮,答道:“臣多謝聖恩。”
待他起身時,皇帝已經去的遠了。
皇帝回乾清宮,算算時辰也是近午時了,太陽高照,隱隱帶出幾分炎熱的感覺出來,畢竟已經是近初夏時節,惟功差事完了,安步當車,從乾清門前的廣場出後右門,打算再出中右門,西角門,再出左掖門出宮。
近午時分,宮中已經很少見到官員,只有一排排的大漢將軍,在各處廊檐下頭肅然而立……這確實是苦差和閒差,當值時不能動彈分毫,倒是那些小內使在宮中各處穿梭着,都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模樣。
剛剛看到中右門時,在惟功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也是有人叫道:“張千戶留步,請留步。”
惟功急忙回頭去看,卻見一個穿着青袍的小內使匆忙跑上來,額角已經跑的見汗,看到惟功,便是急聲道:“張千戶留步,太后召見!”
“太后?”惟功嚇了一跳,想了一想,又問道:“是哪位太后?”
“當然是慈聖太后,仁聖太后不管事兒!”
小內使頂了一句,又道:“趕緊的吧,太后娘娘急召,誰敢耽擱!”
慈聖太后便是萬曆的生母李娘娘,仁聖太后是隆慶皇帝的正宮皇后,兩宮太后並尊,當然,管事的肯定是皇帝的生母李太后。
現在的宮中,確實是太后比皇帝大的多,宮中畏懼的都是太后,從這個小內使的話中,便是能聽出一二。
惟功也不敢怠慢,答應一聲,便是跟隨而去。
從半路上再折回慈聖宮,路途是夠遙遠的,怪不得這個內使跑的滿頭大汗,足足又走了一刻鐘功夫之後,才又到得慈聖宮前。
因爲有人帶路,守備的太監也知道這是皇太后召見的外臣,太后居於深宮,沒有極特殊的情況是不能見外臣的,不過看到惟功是個小孩兒時,衆太監這才釋然,只是用好奇的眼神上下打量着。
到正殿之中,被帶到正中地方,惟功也不敢看,直直跪下,悶聲叩頭行禮。
“起來吧。”
一個婦人的聲音響起,惟功這才起身,微微擡頭,往前看去。
慈聖宮的佈置和乾清宮及文華殿都不同,正中沒有龍椅或金臺,只是擺放着
長條貢桌,上頭放置着景泰藍的五貢,下頭正中放着一張椅子,兩側是懸掛着的字畫一類的事物,不似乾清宮那麼刻板,但也不大象是尋常的婦人所居住的地方。
再看人,青綠色的襦服襖羣,沒有什麼金光閃閃的飾物,人顯的極年輕,妝容素淡,但看的出來年輕時也是容顏上佳的美人,而在此時變化亦不太大,看着不過三十許人,連風韻猶存這詞兒都用不大上。
“好孩子,一直想見見你,今日到底把你叫來了。”
看到惟功擡了擡眼又垂下頭去,一副知禮的模樣,李太后眼中閃過慈愛的光芒,連聲道:“近前一些,不要學外臣那般拘謹模樣,你還小,又是勳臣之後,這麼外道做什麼!”
說起來大明對勳臣的信任有時候還在太監之上,特別是距離不遠的嘉靖年間,勳戚和普通大臣不同,那是真正的“自己人”,文武大臣能改朝換代,勳臣怎麼改?改了新朝國公又不會變皇帝,所以皇家對勳臣們高看一眼,也自有其道理。
這麼一說,惟功只能緩步上前,到底又往前走了幾步,距離太后三四步時,這才停下。
“嗯,長的不錯,眉清目秀的,哪象人說的是山裡出來的野小子……”
太后有點失言了,不過更是拉近了和惟功的距離。
“太后娘娘誇讚,微臣愧不敢當……”
“當得,你不知道,皇帝每常也誇讚你,說你人小而穩重,又有本事,不論騎、射,都是一等好手,皇帝常納悶,爲什麼你比他小几歲,本事卻不小呢。”
惟功聽的汗顏,訥訥道:“皇上的誇讚,臣就更加不敢當了。”
“當得的。”太后微微點頭,臉上笑容淡淡的,語氣也是鄭重起來:“你小小年紀,頗知進退,特別是今日兄弟之事上,更令人刮目相看。皇帝身邊有你這樣的臣子陪侍,叫人放心多了呢。”
惟功這才明白過來,太后今日的召見,原來是爲了今日之事的酬功!
“潞王,你將賜物遞給他。”
“是,娘娘。”
在太后身邊一直侍立着一個十歲左右的童子,穿着四團龍袍,戴翼善冠,惟功早就知道這個小童的身份,只是在太后跟前,無法行禮,所以只能裝作不曾看到。
此時得了太后的身份,潞王親自提着一個錦囊,送到張惟功身前。
“臣多謝潞王殿下。”
惟功深深一躬身後,這纔將錦囊接下。
見他接下,李太后便笑道:“我可沒有張先生那般風雅,就賜你一袋金瓜子,想買什麼,只管拿去使吧。”
小小錦囊,份量極輕,惟功偷眼看了一下,裡頭大約有二三十枚金瓜,這是內廷的銀作局打造的,十分精巧漂亮,不過重量麼……大約是不到五兩黃金。
這麼一點金子,皇太后卻是鄭重其事的拿出來賞人,還一副厚賜的模樣……還真不是一般的小氣啊。
賞賜雖薄,惟功卻不敢怠慢,深深躬下身去,謝過聖恩不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