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輔還要湖廣,河南,遼東,浙江諸省自報清理田畝所增加的數字,還有減徵的徭役和省下來的驛傳的銀子!你剛注意了沒有,光是湖廣就減了驛銀六萬六千多兩,通全國的布政使司,一年省下多少銀子?光是省銀子還在其次,還要省下多少被地方官府無償徵用的驛伕力役,那些官員過境,地方縣官就拍馬屁,徵調轎伕,吹手,跟班,一過境就用幾十人,這些可都是不算錢的。還有草束,馬料,都要地方賠補,也不算在內,明着省六萬兩,實則六十萬也不止啊。”
“打萬曆八年起,明確各地州縣學取士不得過十五人,死刑不得擅自減免,級別以下官員,辦公事亦不能騎驛馬,用驛傳,地方徵賦九成方能合格,否則便免職,雷厲風行,國庫由是充盈,四川,浙江等腹裡省份,額兵都在五六萬人,各級武官考覈嚴明,各守職分,唉,此爲元輔所爲元輔者!”
在自己的私室,惟功從來不吝對張居正的讚美。
介入政事越深,越是明白張居正起到了多大的拔亂反正的作用。
現在的大明,朝氣蓬勃,收入越來越多,太倉積儲的白銀和各項物資如山一般,地方上政通人和,令行禁止,軍伍約束嚴明,將士聽命。
誰能知道,短短三十年後,大明就陷入泥潭之中?四十餘年後,到處都是軍閥藩鎮,文官之令不行於將軍,將軍之令不行於士兵,每戰必敗,死傷在十萬人以上的慘敗就有好幾回,光是總兵一級,就有二十餘人死在遼東!
軍餉不足,府庫無銀,不得不屢次加徵,越加徵,地方越疲蔽,百姓騷然,成爲惡性循環。
“這是怎麼回事……”
眼前的景像越是如繁花着錦,想到以後大明的糟糕情形,惟功的心情就會變的加倍的煩惡。
難道就沒有辦法,使得這種繁盛持續下去?
他還想興建真正的遠洋水師,和那些已經搶先了的歐洲佬真正的較量一場,看看誰纔是天之驕子,誰的手中才握有真正的文明!
“繼續吧!”
惟功收起思續,向着王國英吩咐着。
“下頭是情報局的專門線報……”
“嗯,讀。”
“據兵部線報……”
王國英讀的第一條就是兵部的動向,這陣子情報局強化了對張學顏的關注,對方在兵部和家中,除了最隱秘的一些活動沒有辦法之外,幾乎無處遁形。
“哼,果然如此。”
“情報局還排查了所有與張學顏來往密切的官員,最終覺得嫌疑最大的應該是申閣老。”
“是他?”
自從覺得張學顏在設計和對付自己之後,情報中心就往張學顏身上傾斜,原本有不少人懷疑是張居正在其後授意,但惟功覺得沒有這麼簡單,現在看來,竟然是申時行的嫌疑最大。
“嗯,十天之內,申閣老與張學顏見了四次,其中還有一次是閣老到兵部拜會……這樣的行爲十分詭異,另外兩人幾乎每日都
有書信還往,幸運的是,張大司馬事機不密,這些書信就隨意丟在書桌上,我們安排在張府的人趁機抄錄了幾封最要緊的回來。”
“好,拿來我看。”
申時行和張學顏的信件和當時官員大致一樣,談論政務和地方要情爲主,幾乎不涉及到一些不該寫的東西。
比如申時行抱怨道:“不孝自入閣參與機務以來,吏部諸務向不告知,而疏入亦無揭帖,往往奏後方知……”
這就是說,他這個閣老有名無實,吏部不甩他的帳,王國光這個吏部天官根本不當他是根蔥……大明的內閣說是宰相,但其實又與唐宋的宰相不同,在唐宋兩朝,宰相兼管中書門下,也就是說六部就是宰相沒有爭議的下屬,政務就是歸宰相佈置施行。
在大明立國之初,政務歸中書省,六部當然也是中書省下管轄,後來被精力充沛無比又疑心病極重的朱元璋將中書省端了個底掉,並且放出狠話,子孫後代有敢言復立中書宰相者,必斬。
有這麼一個祖訓,後世子孫當然無法重立制度,於是就有內閣這樣的替代品。
在內閣成立之初,就是一個秘書班子,類似唐宋的翰林,算是“內相”,但有兩種權力與唐宋翰林不同,一個是視草,另一個是批答,綜合起來是票擬。
嘉靖之前,正統到嘉靖年間,內閣是有相權而無相名,朝野都不願將大學士視爲宰相。嘉靖之後,由嘉靖皇帝將內閣成員班次提到六部之前,與錦衣衛諸使一樣在文班和武班最前,但同時大學士約束六部的權力下降,嘉靖到崇禎年間,特別是黨爭激烈的萬曆末年和天啓,崇禎這幾十年,大學士首輔走馬燈一樣的更換,無法建立勢力,又不能從制度上管理六部,大學士根本就有名無實,所謂有相名而無相權,就是說這一段時期。
綜合來說,在黨爭激烈的嘉靖到萬曆年間,巍然不動,位至首輔,掌握重權的張居正被後人視爲異類,爲大明三百年文官第一人,這種稱譽不是沒有道理的……
看着申時行的抱怨,惟功爲之啞然失笑。
跟班就是跟班,申大學士現在的苦惱在十年之後怕就不算什麼了,不過等他位至首輔時,怕也會扶持六部對抗其它的大學士,首輔乃至普通大學士的權炳,就是視乎與朝中和內監的關係如何而已。
象申時行抱怨的那樣,吏部事前不彙報,事後不通知,你能如何?王國光資歷比張居正還要高,牌子硬的很的老臣,不甩你便是不甩你,又待如何?
將申時行的信放下,再看張學顏時,便是看出不少東西來。
有幾處果然是提到了張惟功和舍人營,意思曖昧,從信件的內容來看,應該是申時行主謀,張學顏只是執行。
“這些文官哪……”
看完信件,惟功的神色也略顯疲憊。
自己還沒曾打算怎麼樣,這些神經過敏的傢伙就已經提防上來了。回想武宗年間江彬故事,恐怕也是和自己差不多吧。
哪怕是他
剛剛展露忠心,救萬曆於危難之中,申時行這個萬曆的第一鐵桿居然是第一個跑出來對付自己的。
“大人,有沒有什麼吩咐?”
簡報完成,王國英合上手中的冊子,預備告退,他的眼神之中,也有躍躍欲試之態。
情報局不光是買人買消息,現在也可以做很多事了,在侍從室久了,王國英也是知道了很多東西。
“不急,這件事會有人幫我們料理的。”惟功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的笑容在王國英看來自然是莫測高深,不過這也是叫屬下安心的辦法,王國英行了個軍禮,轉身離開。
“爲了解決麻煩,我不得不違心一回了。”躺回榻上的惟功,輕輕自語着。
……
二月底的天氣在京城還是很冷的,半個月前京師之中還下了最後一場大雪,飄飄灑灑落滿凡塵,叫不少文人騷客找着了喝酒的理由,也誕生了不少精警或狗屁不通的詩詞。
半個月後,天氣仍然寒冷,但吹拂在人身上的風已經微微帶着一點暖意和說不出來的味道,和冬天冷酷的毫無感覺的北風不同,春風拂在人面,總有一種不經意的人間氣息。
永定河邊成排的柳樹開始吐蕊,離着遠遠的看,似有一股股綠色的煙塵在半空中飄拂着,舞動着。
顧憲成午前到衙門點卯,應值,午後就從衙門裡跑了出來,他和一個古玩店的老闆約好了去看貨,不能耽擱了。
在正陽門和大明門相對的東西大街里布滿着各式各樣的店鋪,京城有資質的鋪行就有三萬多家,貨物種類之多,之精細,有不少都足以秒殺幾百年後的工業製成品。
比如南京送來的繡金錦衣,一件衣服才幾兩重,織工繡工之精細,後世的機器不可能做的到,這是人力的極致。
顧憲成要看的是一方端硯,宋人遺物,他一到,老闆便是拿了出來。
“好,好東西。”拿到手,顧憲成便是大讚。
“色澤如墨,敲擊有金鐵之音,嗯,還有款識,好,好東西啊。”
這一方硯上確實是有款識,蘇東坡等名人都留有使用過的題刻,顧憲成一拿到手,便是放不下來,真是愛不釋手。
他這種讀書人好歹的操守還是有的,不喜歡買田和金玉珠玩,書畫和硯臺等物就是心頭最好了。
“官人看好了最好,”老闆見主顧看中了,高興的合不攏嘴,笑道:“自上次吩咐之後,也是蒐羅很久才找到的。”
“嗯,送到我府上去。”
顧憲成住在小時雍坊,他家是無錫望族,不在乎這麼一點買宅子的錢,若是住在東城或南城,與同道中人的交往無形中就受限很多,不利於顧憲成揚名和建立黨派基業。
買定硯臺,又在東大街轉悠了好一會兒,買上幾令宣紙和幾簍福建去年運過來窖藏的密桔,都是着店家直接送到府中,這也是當時買賣慣例,絕不會有付現銀和當場取貨的行爲,除非是生客,買的又是值錢的小物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