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與孫承宗又逛了一陣,聽到太廟那邊傳來的響動甚是熱鬧,絲竹之聲不絕於耳,知道是皇帝已經抵達太廟,開始奏獻捷之樂。
說來萬曆也是苦命,遼鎮每次有數百級的斬首,他這個皇帝就得往太廟走一遭,他身體肥胖,不良於行,而太廟的種種儀式還十分繁瑣,叫皇帝十分尷尬和難堪。
遼鎮諸將,私下說起來時都引爲笑談,一國之君做到這種地步,也是苦命了。
不過太廟獻捷不僅是安撫前方將士,也是告慰祖先的大事,當年俺答強勢之時經常犯邊,鬧的嘉靖和隆慶都寢食難安,所以萬曆年間一旦有過百級以上的斬首獻上,告廟就是難免之事了。
徐渭沒有到皇城裡湊這個熱鬧,以他的身份想進入皇城是很輕鬆的事,以明季皇城之大,也根本杜絕不了普通人進入,今日就肯定會有不少普通人進入皇城,禁軍也不會過於刻板……不過徐渭沒有湊熱鬧的打算,他有心事。
當日他曾與張惟功約定,一旦李如鬆離開京城,徐渭因爲賭約之事,也要到惟功處效力一段時間。
他是世上磊落奇男子,哪怕沒有什麼功名富貴,也是不肯說話不算的。但如何去,徐渭心裡卻是犯了嘀咕。
惟功身邊他看的清楚,其實在兵事和制度之上已經很有成法,徐渭便是去了也沒有什麼可獻議的地方。
而如孫承宗那樣什麼事都能接手,徐渭又不會自低身段到這種地步。想來想去,還是需要有拿的出手的東西,這才值得走上這麼一遭。
“當今遼事,首重北虜,然後是女真……”徐渭沉吟着,他在遼鎮呆過一陣,深知遼鎮的習氣,現在看起來還是很強悍,但其實是暮氣深沉,十幾二十年後,當打的已經老邁,富貴到手,意氣消沉,遼鎮就會立刻成一隻紙老虎。
他在惟功斬殺速把亥之前,對他前往遼鎮並不看好,一則就是遼鎮排外,自成格局,二則對北虜或女真,都需要有一隻強大的騎兵,而這正是惟功的短板所在。
現在有三百騎破兩千之說,遼東之行就很值得了。
但英少國公已經訓練出如此強兵,他前往遼東的意義又在哪裡?
徐渭雖是第一等的聰明人,一時間也是有些躊躇了,這也是他的心事所在,否則的話,這一次李如鬆已經十之七八要外調,他大可以和孫承宗一起上路往遼陽,結伴同伴,也是不亦快哉。
“啊喲……”
就在徐渭踏出中城兵馬司衙門之時,因爲沉思太過,不小心撞着一人,對方哎喲出聲,他才猛然驚醒過來。
“實在抱歉!”
徐渭很誠懇的道:“在下實在是太不小心。”
“青藤先生確實是不小心,不過想來是構思什麼大作,學生倒可以諒解。”
對方是個三十不到的青年,氣宇軒昂,神采奕奕,身形看起來十分壯碩,不象是一個普通的文官,反有一點武將的氣質。
“先生,這是梅御史……嗯,馬上就是梅巡按了。”李如鬆適時出現,他今日穿
着寬鬆的長袍,一臉儒雅,與他平時的那種傲氣十足的公子哥兒的氣質截然不同。
不過徐渭心裡明白,李如鬆是對眼前這個姓梅的巡按比較對脾氣,對上了脾氣,李大公子就是這一副嘴臉,要是不對脾氣,怕是立刻就擺起譜來了。
“啊,原來是道長,不知道是去哪裡?”
“奉旨,前往山東。”
徐渭心中嘀咕一句,心道原來如此。山東巡按兼管遼東,梅某人等於是對遼鎮有監視督察之權,雖然只是七品,但位低卻權重,是一個不能忽視的人物。
而且一旦爲巡按,將來入京或繼續在地方上提升,十年之內轉爲巡撫亦不罕見,是升官的一條快捷通道。
就算是遼鎮不將普通的文官放在眼裡,總督和撫、按這一級別的總是要敷衍一下的。
而且眼前這梅巡按英氣勃勃,又很年輕,對李如鬆的脾氣秉性也不奇怪。
“學生告辭了。”梅巡按便是梅國楨,徐渭對他的判斷沒有錯,他是一個允文允武的人物,騎馬射箭無不精通,氣質上當然是有文武兼修的感覺。梅國楨也知道徐渭,所以纔對眼前這落拓窮酸老者十分客氣,當下又向李如鬆和徐渭拱手致意,這才昂然離去。
“這姓梅的也是妙人一個。”
李如鬆眯着眼看着梅國楨離去,微笑道:“他到俺們遼東,怕是以後要多事了。”
徐渭最瞭解自己這個徒弟,膽大包天的主,此時聽着李如鬆話意,竟是隱含殺機!
原來剛剛的那種欣賞與和睦是裝出來的,徐渭也是暗自心驚,數年不見,李如鬆已經超出了他記憶中的認知了。
“先生,進來說話吧。”
今日天氣有些悶熱,李如鬆在遼東長大,稍有炎熱就耐受不住,進了內宅之後,索性脫了袍服,只穿一件月白色的貼身綢衫,在身上飄然似仙,倒也灑脫。
“京城這天氣我真是受不得了……這纔多會兒就熱死個人,先生,這是家父的覆信,你來看看吧。”
李如鬆謀去外鎮,徐渭當然出謀劃策,怎麼活動,如何造出聲勢,怎麼消除朝廷的疑心,徐渭出力不少,李如鬆當然對他也是十分敬重。但今日不知怎地,徐渭心裡只是一陣陣的發緊。
在他看信的時候,李如鬆大聲吆喝小廝去叫人,過不多時,一身黑疙瘩肉的李如柏光着上身跑了過來,還有一個面目白皙的青年也跟了進來,卻是李如梅,此時已經在遼鎮任標下游擊,沒有調令便擅自跑到京城,不過想來也不會有人自討沒趣來彈劾他。
這兄弟幾個匯齊便是大聲說笑起來,不多時又過來五六個二十左右的青年,都是有世職在身的將門世家子弟,一個個風度翩翩,跟着的家奴手中卻是提着沉甸甸的銀子。
“來來,趕緊,下注要快,咱大哥當莊,有多少接多少!”李如梅生的十分俊秀,其父是李成樑最寵愛的一個小妾,李如梅與其母相貌相似,此時漲紅了臉吆喝起來,倒也講不得什麼風度。
聽着這話,衆人都笑起來,
小廝們將兩張桌子拼起,李如鬆如臨大敵,手中拿着骰子,待各人將大錠銀子放在桌上時,他便要開始擲。
這也是徐渭在廣寧時常見之事了,雖是勸過,但李如鬆好賭似乎是天性,怎麼樣也是改不掉,徐渭到底不是他的父親,勸過幾回不改,也只得罷了。
當下只嫌吵鬧,匆忙將信看了,對着已經面紅耳赤的李如鬆道:“貴府老太爺的話十分明白,照着做就是了。”
“先生是說,”李如鬆手中拿着骰子,臉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父親是叫我還如在家時一樣,甚至還能再放肆一些?”
“嗯。”徐渭點點頭,道:“其實你應該是懂了,不知道叫老夫來看信做什麼?”
“嘿嘿,師傅不想再教我了麼?”
李如鬆擺出舊日的嘴臉來,仍然是十來歲總角少年初遇徐渭時的那種憊賴模樣。他越是如此,徐渭心中就是越驚……他心中明白,李家父子應該疑自己曾與張惟功的交往,如果自己稍露往遼東去的口風,怕是未必能輕鬆脫身。
弒師之事,李如鬆應該還做不出來,但李成樑會怎麼做,徐渭不願多想。
“這一次又出來這麼久。”徐渭從容道:“你到宣府,儘可按本心脾氣做官做事,我跟去亦無用,我打算回南,子茂啊,你派人送我回去吧。”
如果徐渭說要去遼東,或是堅持自己回南,李如鬆都不會放心,當然,他也絕不想與自己的授業恩師撕破臉面。
但父親的密信之中再三提醒,徐渭和張惟功的交往不可掉以輕心。
廣寧之事以後,張惟功的遼陽勢力已經顯山露水,因爲三百騎兵爆發出來的戰鬥力,李成樑開始正視張惟功這個少年勳貴,不再以普通的紈絝而視之,現在遼鎮上下已經在李成樑的提調下開始佈局謀劃,要從開原到寬甸再到海蓋,對遼陽形成一個包圍圈,最少,要把張惟功和他的部下困在遼陽,沒有錢糧和人力支持,看他憑几千步兵能做出多少事來。
因爲這個佈局特別要緊,關係到未來二十年內遼鎮的太平,所以李成樑等核心層都出盡全力,徐渭這樣的鬼才當然不能爲張惟功所用,李成樑再三提醒,叫李如鬆看好自己的老師,千萬不能出紕漏!
對徐渭的能力,李成樑還是心知肚明的,這個人太精明瞭,如果放下身段一心仕途,一生的成就不會在張居正或徐階之下,應該是大明官場又一個特立獨行的人物。
聽到老師說要回南,還要自己派人,李如鬆一顆心徹底放下來,李成樑給他的信無非就是叫他還做一個紈絝,自污官場形象,免叫人彈劾李家父子有盡括九邊精銳的野心,這樣的話,徐渭在不在身邊就不打緊了,李大少總不會連紈絝之事也要請教師傅。
現在的這結果最好不過,李如鬆呵呵一笑,朗聲道:“師傅你放心,轎班給你預備好,大捧的銀子替你備好,家裡的房舍修修,再買兩個小妾暖腳,師傅就你在老家安心養老罷!”
衆人聞言,都是哈哈大笑起來,便是徐渭,也是搖頭莞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