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說好,顧家下人趕緊預備隨家主出門,和趙南星一樣,一頂兩人擡小轎,不同的就是趙南星只有一個拿衣包照顧上下轎的長隨兼管家,顧憲成卻是有小廝長隨管家,三四個人一起跟着,論起威風來,趙南星比他就差遠了。
出門的時候,顧憲成對趙南星提起贄敬一事,笑道:“書帕一事原本是極雅的,現在流於俗物,我知道夢白兄你極反感此事,不過,你我的交情,原本不該計較,是以小弟雖然冒昧,還請夢白兄不要介懷。”
趙南星苦笑搖頭,答道:“我這剛剛上疏啊……”
他和顧憲成雖然現在的職位不是清流,不過兩人都是京師青年官員中的名流,要想出頭挑尖,學問紮實是第一位的,在大明當官可不象後世,只要大佬看顧,司機也一樣能提成官員,在此時的大明,已經杜絕了成化年間的“斜封官”一類的弊端,也沒有清季那樣捐納爲官的事情,只要是官員,最不濟也得是舉人,而且肯定沒有機會留京爲官,最多“大挑”出去當知縣,而且是偏遠少窮地區的知縣,正牌進士哪怕是三甲也不願去的地方,那裡纔是舉人和監貢生們的樂園。
在京裡爲官,全部是苦讀十幾二十年的飽讀之士,想叫這些進士們佩服,八股制藝精深只是一塊敲門磚,要想成爲名流,得拿出點扎實的東西來。
好在趙南星確實是下過苦功,人也聰明,能成爲東林三君之一,學問淵深不待多說,聖學紮實之餘,雜學亦叫人佩服,這就是真本事了。
光成爲士林名流是不夠的,還得被朝廷的中樞大佬們賞識,有人會經常拜門,比如張居正當國時,門房裡經常一窩一窩的官員候着,不一定要見着,只要天天投名帖,被張居正經常掃上一眼,就算是“簡在相心”,算是在首輔心裡有了這麼一個人。
光首輔家還不行,當朝大佬的幾個閣老,該管尚書部堂,都得跑到,有什麼差事,公事不一定上心,私事一定要竭力幫忙,這樣鑽營下來,慢慢自然而然的就熬上去了。
也有的,什麼不做,份內公事辦的漂亮,加上有些名望,慢慢也能升上去。
如果沒名氣,也不鑽營,公事又辦的一般,那麼好了,到臨老致仕時,可能還是一個五品,最多上頭不過意,賞一個四品京堂,回家養老去吧。
上面的路子,趙南星全不願走,他要做就要走一條不同常人的路,而且是前頭先賢們樂做的事……上疏言事。
上疏言事說起來簡單,做起來不容易。
要切中實際,不能泛泛而言,就算是泛泛而言,也要文采動人,如果再言之有據,成爲朝中大佬注意,中下層議論的名奏議,那麼未來升官,自然不待多言。
前一陣趙南星就上了一疏,說起“書帕”一事。
原本地方官到京師來,在國朝風氣尚且質樸之時,地方官贈給該管京官一書一帕,或是遍贈友人,這是雅緻之事,萬曆之後,這
十來年風氣猶壞,書帕已經改爲金銀珠寶,饋贈十分豐厚,而名義仍然冠以“書帕”。
這當然是可值一彈的事,而且說的是全部京官,不存在真正得罪某一派的隱憂,趙南星慨然上疏,其中不乏精警之句,如:人人皆爲吏部,財能賈爵,處處都是傍門,麪皮世界,書帕長安。
明人以“長安”稱自己的京師,與稱兵部尚書爲“大司馬”一樣,是一種美稱,因爲這些是古人稱呼,說出來自然是有一股雅意。
趙南星的奏疏一上,當然不可能有什麼成效……這是意料中事,但名聲扶搖而上,人人都讚歎奏疏中的精警之句,至於不收“書帕”……那還是別開玩笑了。
“咳,凡事都有例外,夢白兄你若拘泥,就傷了我們的情誼了。”
“也罷。”趙南星日子極爲清苦,不象顧憲成有家族照顧,當下叉手一揖,笑道:“我們之間算是有通財之誼,爲兄謝了。”
顧憲成嘆道:“你我之間一點贄敬算不得什麼,士風大壞,奸邪盈朝,這纔是我輩正人應該戮力而爲之事啊。”
趙南星深以爲然,不覺又站着聊了一陣,談了談彼此最近籠絡的青年官員誰堪一用,說了半響之後,方纔分別上轎,兩頂轎子一前一後,往着正陽門附近的鄒府而去。
到鄒府之後,天已經昏黃,兩人下轎時,趙南星笑道:“我們今晚擾爾瞻一頓,在他這裡用晚飯算了。”
“得,他這裡我真不敢領教。”顧憲成道:“上回在這裡吃晚飯,一碟鹹蘿蔔絲就是菜,一人端一碗白飯,爾瞻又是食不語,這一頓飯吃下來,我意是神思不屬,回家半天才回過神來。”
他的話說的俏皮,也有一點刻薄,趙南星微笑不語,卻不肯接他的話了。
兩人興致頗高,不料,卻是撲了個空。
鄒元標沒有在家,只有那個一直伺候的老家人守在家裡,果然是在切蘿蔔絲準備給鄒大老爺佐飯,簡陋的雨檐下已經醃了幾大缸子泡菜,京師雖然有現成的南貨行,冬天有不少種類的醃菜和魚乾一類可以購買,也有各色肉食,不過這些都與鄒元標無關,鄒元標的清廉倒是有名,而且純出自然,絕不矯情。
顧憲成剛剛在門前的怨氣也是有理由的,前幾年,他日子雖緊,也是巴巴的省下一注銀子,包括一些南方土物,想着以他與鄒元標之間的交情,派人送了過去……誰知道,鄒元標竟然堅決不收,叫顧家的下人將東西又帶了回去,並且,事後對顧憲成直言不諱,堅拒饋贈,這件事,雖不至於叫兩人絕交,但彼此的交往又淡了幾分,真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覺了。
這也是鄒元標爲吏科給事中之事顧憲成不知道的原因之一,他對鄒元標,確實有幾分灰心的感覺。
今日過來,也算是重修舊好,這一撲空,自然心情大惡。
趙南星問道:“倒是去哪兒了?”
老僕倒是知道,很
爽快的答道:“去廣寧門真空寺了,說是接什麼姓石的返任官員,不僅我們老爺去了,還有不少老爺一起去了。”
“石星?”
趙南星眼中光芒一閃,已經知道鄒元標去接誰了。
石星在幾年之前因爲和張居正政見不和而離京,他與張居正意見最深的地方就是在於石星不贊同考成法,原因倒不是護着士紳大族,而是石星知道,考成法下,催科嚴肅,世家大族還有辦法曲避,而一些真正的貧苦百姓,因爲這樣的催逼而破產,甚至破家。
另外便是對張居正一些擅權之事和威福自用的不滿,對當時很有操守的官員來說,張居正斷事於私宅,而且享用起居上過於講究,敗壞士風,實不可忍。
從這個角度來說,張居正也確實有值得叫人詬病的地方,比如相府的豪華和個人的享樂,包括南下之時的三十二人擡大轎和戚繼光的鳥銃衛隊,都是很容易觸犯人君忌諱的地方。
至於擅權,大約是當時普遍的不滿的根源之一,石星也並不算特別。
對此人,趙南星曾經有多少次想引爲同道,但彼此卻總是格格不入。
石星喜歡談實務,對趙南星的整頓吏治,重整人心,改浮華風氣爲國初的質樸之風的想法不盡贊同,他目光敏銳,擅於發現一些具體的問題和麻煩,加以解決,在京時,歷任好多種實職,都以幹練聞名……這種風格,果然不是趙南星等人的同道,就算有心結交,味道不投,也是沒有辦法。
而這一次石星迴京,明顯是要大用了。
石星在京時,不僅有名望,而且職位也是在中層了,臨行之際,官已經做到南太僕卿,正好的四品京堂,位居京卿之一。
逆了張居正回鄉家居,無損石星的名望,事實上,得益於這年餘來海漕的方便,還有順字行的車馬郵傳已經通行於南方,石星常有議論發出,遍給京中友人信件,對國事頗多真知灼見,拾遺補缺,對張居正的新政已經不再是完全攻擊爲主,而是提出種種細微需改良之處,雖然表面看起來還是攻擊,實際上已經截然不同。
這些細微之處,趙南星注意到了,不過朝中上下肯定是沒有發覺這些細微的變化,石星仍然是中層官員中反張的一面旗幟,這十來年過去,當年高拱留下來的高層和中層大半已經離世或是老朽,比如王宗沭,朝廷原本有意重用,自己卻是上了一疏,直言老邁不堪,已經無意仕途,只願留在中左所,主持遼陽鎮的海漕一事……這事在很多朝官眼裡就是老的得了失心瘋,不過人各有志,朝廷也不會勉強。
只是這樣一來,石星迴朝後被重用已經是板上釘釘了,趙南星消息十分靈通,石星已經內定爲工部尚書,並且還會加宮保榮銜,這一下,就從京卿轉爲重臣,成爲國家最頂級的重臣中的一員了。
他深吸口氣,沒有說什麼,顧憲成微微冷笑,輕聲道:“想不到爾瞻也學會這一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