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和往日不同,晉陽軍的警戒範圍又比往常向外擴了幾十步,拉出了頂盔貫甲的儀仗,數百軍將士卒排成兩行,站得筆直,岳飛和牛皋兩名將主,帶着僚屬軍將,在外等候。 天氣已經頗熱,烈日照下來,人人都是大汗從鐵盔下滴下來,但是牛皋和岳飛哪怕走動,都是身形筆直,沒有朝自己扇扇風什麼的,那些作爲儀仗的軍將士卒也只有站得筆直,誰敢輕動?
至少在這些衛兵的視線當中,這些離營外出的軍將士卒還得兩人成行,不得走得七歪八倒的,周遭來做晉陽軍生意的百姓們,對晉陽軍這般氣度也自然有一分敬畏,離得近點,下意識的都不敢發聲。
饒是這樣,牛皋和岳飛看着周遭景象,都是相視苦笑,汴梁的確是個軟紅十丈的地方,比起在燕地的威風煞氣肅然軍容,在這裡已經被磨軟許多,要是長久再沒一個妥善應對的辦法,這晉陽軍遠超大宋禁軍的水準,還不知道能維持多久!
兩人在這裡,自然是等候那幫禁軍將門子弟了,約的是卯時與會,結果午時已過,還不見那些人身道,什麼委屈也得忍了……
牛皋滿腹都是叫屈,說實在的,“俺老牛是貪富貴,卻也不是貪這般富貴法!身子軟了,事情做不得,這富貴又能保多久?軍不強,俺們武臣屁也不頂!要是小楊將主真能用事,俺們主力也要移鎮在外的,不能留在這汴梁城!”
岳飛在那裡身形站得如一顆松樹也似,負手自然跨立,彷彿站一個時辰也不會動搖也似,楊凌將近代的軍姿分列式傳授了出來,岳飛頓時就成爲了狂熱的擁護者和執行者,作爲天生將才,他自然明白這種軍姿分列式對軍人養成的作用所在!現在只要在軍中,無論何時何地,岳飛都是這種軍姿的絕對錶率。
牛皋在那裡笑着扯閒話。岳飛目不斜視,下意識的皺眉:“先等小楊將主過這一關,俺總是覺得有些懸……小楊將主難道就不能上書君前麼?”
岳飛訥訥的自言自語:“這軍國大事……”
牛皋猶自不肯罷休:“軍國大事怎的了?小楊將主要是真的上書,極言厲害。俺老牛也敢拿腦袋賭,還是送不到官家面前!俺算是看明白了,這些年用事的,誰不是先討了官家歡心,官家才肯賞拔?官家就是這等人。小楊將主與李大人已經說得透了,看看蔡京蔡攸李彥這般人就知道了,當日爲討官家歡心,吹拉彈唱,蹴鞠射鳥,綵衣而戲,一個個做足了風流浪子班頭的解數,才拍上馬屁,就進了兩府!小楊將主眼睛向來是毒的,選的是準!”
岳飛筆直的身形忍不住都垂了一點下來了。喃喃的幾乎不成字句:“可以緩急間保住十萬能戰兒郎,就這麼塞了狗洞,俺們還得在這裡拉出儀仗等這些人姍姍而來……俺是大宋軍將,是大宋甲士,持干戈以衛社稷……”
牛皋拱手向岳飛行禮:“好鵬舉,收起這一套罷!如今世道,想要用事,先把臉面收在腰裡……一切等小楊將主出頭了再說!小楊將主不知道還要花多大氣力,到時候小楊將主受的委屈,只比你我二人更多!這成敗之數。也就在五五之間,一切看命罷了……小楊將主在殫精竭慮,俺們這裡不要替小楊將主把事情敗了!”
岳飛深吸口氣,環視四下。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跟隨小楊將主,要是能掀動這軟紅十丈半點,俺什麼也都耐得,俺都明白,絕不會誤事……”
兩人正低低說話之間,終於看見一行人緩緩而來。馬上幾人騎了這麼久,風光是風光了,到現在已經在馬上七歪八倒,好容易看到地方,頓時忙不迭的從馬上下來,在從人扶持下走了十幾步,纔算活動開腿腳。
牛皋岳飛以下,無不冷眼而笑,這還是禁軍軍將!這般人物,就算給他們再了不得的堅甲利兵,人數多上百倍,也不夠晉陽軍衝擊一次的!
肚子裡面牛皋將這些人鄙薄到了極處,面上卻立刻堆上再熱情不過的笑意,忙不迭的迎上去,中間還不忘記盯了岳飛一眼:“鵬舉,實在不成,只消少說話,一切都是俺來招呼!”
岳飛也深吸一口氣,臉上擠出笑意,可是對於這個世事經歷得不算多,雖然已經身居高位,但是全靠命拼出來的年輕勇將,這笑意怎麼看怎麼彆扭,當下再不搭話,和牛皋忙不迭的一起迎上。
來人正是曹興一行,本來是打算好好在這幫土包子面前展露一下富貴風流氣度,但是此刻一路騎馬過來,實在有些耐不得了,忙着先把一口氣喘勻。
尤其以那潘姓胖子爲最,身上絹紗長衫都汗透了,愁眉苦臉的任下人替他拍打兩胯,嘴裡還在嚷嚷:“這馬是騎不得了,就在馬廄裡將養着罷,也缺不了一匹馬的精料,養着好看也就便罷!”
曹興比自家兄弟好一些,勉強還能維持着架子,牛皋和岳飛今天拉出儀仗,頂盔貫甲做出迎接上官的姿態,也讓他心情不錯,覺得這幫武夫也不是全然的不懂人事,當下笑盈盈的站在那裡,直等着牛皋和岳飛迎上來。
牛皋離得遠遠的就深深唱喏:“曹武翼大駕,蔽軍上下蓬蓽生輝!迎接來遲,恕罪恕罪!”在他身邊,岳飛也唱喏下去,他知道自己這上面不及牛皋遠甚,只能滿臉堆笑,覺得臉上都快崩潰了,牛皋如此作態,讓曹興更滿意。
將門世家子弟,富貴了一百多年,的確不是那種暴戶可比,別人客氣,他們也不至於拿大得過份,當下笑着還了一禮:“俺這個武翼大夫,在兩位就要一步而入橫班兄臺面前,還有什麼值得說嘴的?軍中人爽爽快快,兄弟稱呼便罷,這般儀仗,我輩實不敢當。倒是實在有些飢了,填填肚子便罷……”
世家子弟就是這樣,客氣外表下面包裹着的頤指氣使氣度,是藏也藏不住,牛皋卻渾若不覺。每個來客面前都殷勤問安了,這才恭謹肅客引入,岳飛就象個跟班也似在牛皋身邊,牛皋做什麼動作他就做什麼動作。臉上笑意始終辛苦維持着。
等這幫將門子弟,禁軍軍將緩過來一些,就延入軍營,幾百名儀仗軍將在衆人經過的時候啪的一聲平胸行禮,還嚇了這幫人一跳。肚內嘲笑這幫武夫實在是粗魯到家,面上還免不了誇了幾句雄壯。
一行人一團和氣的直入軍營,經過的各處,都有軍將引士卒出營,沿途列隊行禮,這番恭維,的確是給足了面子。這幫將門子弟也着實感受到了牛皋岳飛巴結討好的姿態,當下也顯得和氣了許多,願意多和牛皋岳飛他們攀談幾句。
可是岳飛實在是不成,其間氣氛。全靠牛皋在內應付,他是老兵油子,走的地方多,經的事情多,見的人多,今日又是刻意不要形象了,開口葷的素的,什麼都有,偏偏還能說得妙趣橫生,逗得幾個世家將門子弟不時哈哈大笑。來時多少有些不情願也淡了許多。
想得更深一層的話,楊凌就算不用事,這晉陽軍也再調不出去了,這幫武臣牛高馬大的。總有地方用得,出去耍樂和人爭風,帶着百十條殺過韃子的軍漢,那是何等的場面?再說了,西軍朝廷看來是不指望如何大用了,既然要整練禁軍。就是指望將來有什麼兵事要出外的,大家自家曉得自己,馬都騎不成,如何打仗?籠絡這幾個武夫在手裡,將來很有用處,指望他們能賣命爲各家爭功也好。
反正是他們自家貼上來的,只揀看得順眼的接納便罷!
這層想透,曹興再跟自家兄弟暗示一二,這氣氛就更加融洽了,岳飛這等不會說話不會應酬的前泥腿子,曹興都放下架子溫言說笑了幾句。
入營花了不短功夫,纔算到了設宴官廳,今日也全都整理出來了,張蓋一新,席面也全都是選汴梁城中好的火家料理,更有從外請來的廚娘待詔穿梭往來殷勤伺候。唱曲的女伎也頗有幾個,算得上汴梁城中二流頂尖的貨色了。
曹興他們什麼沒有吃過見過,這等席面也不過尋常,不過想想,這幫人能有這番心思也算是難得了,纔到汴梁沒有家底,自家也貼得不淺,如此將就一下也便罷了,幾個人很賞臉的入席,不論酒菜,只要牛皋岳飛奉請,都淺淺嘗了幾道,陪他們入席的晉陽軍軍將在下手,亂哄哄的行禮過後,卻是好一頓的狼吞虎嚥,一個個差點連舌頭都吞到肚子裡面去了。
少不了又被曹興幾人在肚子裡面笑了兩句村夫,岳飛一聲不吭,低頭對着面前席案,如此正式的宴請,在大宋都是分餐制,一人一席,岳飛端端正正跪坐在那裡,手裡捏着牙箸,彷彿什麼都沒聽見,只有那一雙持槍挑翻刺倒無數契丹女真勇士的大手,爆出了根根親筋。
……
另外一方面,楊凌冷笑一聲:“我的那位被汴梁衆人認定的恩主太師,又是如何表示暱?”
李邦彥淡笑:“埋頭財計當中,對此事不一言,不謀一策,竟然是出奇的安靜!我代小楊將主投貼,禮物也足夠厚了,全部被客氣的完璧還出來,和小楊將主之間彷彿金無關係一般,太師看來也知道官家忌憚,這上頭決定不爭了……”
楊凌拍腿:“不爭不爭,老子倒黴!那內相怎麼不找我談談呢?我又不是不能改換門庭的,只要能上位用事,被當作哪一黨都無所謂嘛……”
李邦彥苦笑搖頭,指着楊凌:“小楊將主明明心下明白,何必再說這般話呢?童貫也算是曾經重用過小楊將主,最後是如何下場?內相一黨上下人等,就算小楊將主傾心投靠,如何又敢結納?現在太師罷手,眼看就是隨時可以收拾小楊將主的局面,何苦再花那個氣力?”
楊凌沉默一下,淡淡笑了起來,語氣卻反而變得寧定許多:“就認定了我隨時可以被他們捏圓捏扁?這一路行來,老子已經死裡求生多少次了,官家那裡如何?”
李邦彥搖搖頭:“官家是生怕朝局再動盪了,太師罷手是官家最爲喜聞樂見的局面。一切都默許內相行事,想自獻於官家面前,還得官家青限,不顧內相反對,小楊將主,小楊將主,單單靠自己,只怕遠遠不夠。”
楊凌一笑,混不在意的擺手,倒不是他真的有那麼大把握,實在是因爲歷練出來了,什麼樣的艱難險阻只有迎上去,只要想着躲避,那就是輸了,上位者之所以爲上位者,就是因爲有這點氣概,在萬死當中一路衝殺而出,敢於面對任何險惡的局勢!楊凌穿越以來,遭際之奇,經歷之險,在當世實在不做第二人想。
燕雲兩年,等於將他整個人重新都錘鍊過了一遍,外表雖然還是那個笑嘻嘻好脾氣的樣子,可內裡早就換了一個人。
“如何得官家青眼,那是我的事情,到時候你們等着就是,怎麼也不會給你們一個沒下場,除了太師和內相之外,還能有什麼能接近官家的門路?”
李邦彥搖搖頭:“內相何等地位?他說隔絕中外,那就當真是隔絕中外了,其他路,那是決計不通的,唯一一各稍有點可能的接近官家的道路,也只有……”
李邦彥苦笑一下,若通過這各道路接近官家,楊凌弄臣之名就坐實了,將來想得士大夫階層合作,那是千難萬難,饒是士風日頹,這般事情還是讓人難以接受。
不過他還是點點頭,將這句話說完:“只有馬前街那位女史了。”
“馬前街?”楊凌訝然一聲,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轉眼之間也就明白,居然眉飛色舞了起來:“李師師?”
看着楊凌做派,要不是知道楊凌不是好色之人,李邦彥就該惱怒了,此刻也只能苦笑搖頭:“可不就是這位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