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些晉王麾下老卒,簡直懶得撥打,軟綿綿的羽箭襲來,或者以鐵臂膊護面,或者乾脆就是一低頭,這零星幾支羽箭就在鐵甲上濺出點星火,然後軟軟墜落,楊凌始終就在城牆之上,筆直的站在那裡,冷冷的看着這些亂軍勉強穩住陣腳,還開始反擊,這才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再舉目四顧,汴梁四下街巷,仍然有無數火光在向着皇城方向涌動,這纔對嘛,已然到了這等地步,就應該博到底纔是,也不枉老子從頭放水到尾!
來得更猛烈些吧!
守衛大車的那些西軍軍將,只是瞪眼看着城上城下對射起來,羽箭在空中呼嘯往來,城上放水,城下是的確很水,雖然不多時羽箭往來就密集起來,可兩下傷損卻少得可憐,這般零星傷亡,還是城下亂軍承受得住的,漸漸穩住陣腳只是拼命的要將隨身帶着的一點箭矢射光也似,對着始終在城牆上端然而立的楊凌叫罵聲又在亂軍之中響了起來,帶隊西軍將領,搖了搖頭,只覺得和這些亂軍在一起,簡直是丟人。
在轉頭四顧,就見着汴梁四下,不斷還有人涌來,放出去的隊伍,多多少少都擁了一些穿着文臣袍服之人而來,有的人滿面驚惶,看着眼前皇城前的低水平攻戰景象,都嚇得腿軟,打死也不肯上前,有的雖然也是害怕,但是卻能把心一橫,向着爲亂軍簇擁中最醒目的趙恆所在方向涌來,這毫無疑問是大頭巾輩要爭奪這場兵變的主導權了,東面一下又是大團火光亮起,卻是一羣文臣爲數十亂軍簇擁而來,身後還跟着大隊服色雜亂的人馬,只怕不有七八百之多!
當先就是一名近五十歲的剛嚴文臣,遠遠的就厲聲大喝:“新君呢?新君呢?臣前來奉駕!且帶來了前禁軍多少忠勇之士!”
燈火下多少人看得分明,這羣文臣模樣之人,正是以耿南仲爲首的前新君黨人,還有些零星朝臣雜處其間,更有青衫太學生數十上百,人人都是激昂之色!而他們所帶着的那羣人馬,也不知道是不是打開了武庫某處,連拉帶拽的帶着幾十樣器械,有鐵頭的撞門巨木,有長而厚重的旁牌,有猛火油灌,有常年都發往關西守禦軍寨所用的毒煙狼球,人人興奮叫囂,望向城牆之上楊凌身影,個個都是滿面仇恨之色!
而大車上已經嚇得瑟瑟成一團的趙恆,也看見了耿南仲他們的殺到,呆滯的眼神終於靈活了一點,差點就哭了出來:“耿師…………耿師!”
火光熊熊之下,耿南仲策馬在前,長鬚飄拂,除了一向的剛嚴到近乎於剛愎的神色之外,更有一種豁出去的決然,他們這班新君黨清流諸臣,宮變以來失勢,勾留此間,書空咄咄,一刻也沒有放棄扳倒楊凌的努力,只求能將新君迎回東宮之位,可時世移易,蔡京獨攬東府大權之後,文臣輩都迅速的團結到這位掌握朝局垂數十年的強勢老公相身邊,一時間哪裡還有耿南仲輩復起的餘地?
就算蔡京他們也是一樣要與楊凌勢力不死不休,可也不是要將耿南仲他們這幫前政敵請回來,按照蔡京他們想頭,最好趙家吉祥三寶全都恩養起來,另在宗室中選一趙家人繼位,這樣士大夫權柄遠遠凌駕於君權的格局,才能長久保持下去,雖然蔡京對耿南仲輩甚是客氣,津貼也絕不吝惜,可真正核心之事,如何能讓他們參與,可耿南仲輩畢竟持清流之名這麼些年,一度也被認爲是新君清君側之後的當然宰相,在京中還是有些名聲和實力的,蔡京輩暗中主持掀翻楊凌之策,內情自然不會讓耿南仲他們知道,可身在都門,耿南仲如何不能感受到其間風色?
楊凌中軍出後,蔡京輩會有舉動,耿南仲也推斷了個七七八八,策動楊凌麾下四廂人馬之事,以主持開封府的何慄着手進行,耿南仲他們可沒有開封府這麼個有利的工具可用,完全插手不進去,可耿南仲卻能勾連那些太學生輩,通過那些還對清流名聲甚是嚮往的每日交遊廣闊,四下耍樂的太學生們,又可以勾連滿城多少被楊凌遣散的前禁軍!
這大概是耿南仲與身邊那些新君黨人,第一次踏踏實實的行一件事情,這些時日的努力下來,居然在耿南仲身邊也聚攏了數十名文臣,多以朝選小臣爲主,更有百餘名太學生輩爲其奔走,一時間拉得出來的前禁軍軍漢也有一兩千人。
這些被楊凌遣散的前禁軍軍漢,雖然多安於楊凌所安插的做工執役之位,雖然革退了名糧,但是每日所得在沒有上官層層剋扣之後還多出不少,但是那麼多禁軍軍漢當中,如何未曾有好勇鬥狠之輩,往日仗着禁軍那身皮,放債鬥毆,魚肉市井,吃香喝辣滋潤無比的?
這些軍漢被遣散之後,只是恨楊凌刻骨,又多膽大妄爲,一旦拉攏,頓時就與耿南仲他們這些同時倒黴下來的文臣輩一拍即合,只聽調遣,這些軍漢纔是在汴梁軍中廝混日久,哪裡有武庫知道得再清楚不過,只等一旦城中城外舉事,就打開武庫,自立一軍,未嘗不能奉新君在這汴梁格局中分到一杯羹!
汴梁城東是瓦舍撲社賭坊等最爲集中的所在,這些前禁軍悍勇軍漢,退職之後也只是在這裡廝混,這些時日,耿南仲簡直就在城東瓦舍裡面安了家,常人只道耿南仲仕途失意,從此就寄情於聲色之間了,誰能想到,耿老夫子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只是便於就近調遣這些勾連起來的人馬,只等到時候發作!
今夜城外亂起,消息傳來,耿南仲尚且把持得住,直到新君已爲亂軍所奉,楊凌敗退回皇城的確切信息傳來,耿南仲才拍案而起,召集人手,亂紛紛的涌了出來,這一次卻不是馬上與新君會合,而是打開某處早就相中的武庫,將自家聚攏的人馬武裝起來!
要說宮變之中耿老夫子學到了什麼,就是這兵亂關頭,必須要掌握一支得力派得上用場的人馬,到時候纔不能爲人所擺佈魚肉!打開武庫之際,鬧了一點小小的亂子,今夜正在武庫盤庫的潘家那位胖子,身爲前禁軍軍將,不知怎的迷了心竅,爲楊凌留用之後居然就忠心不二,麾下幾名軍漢盡散之後,居然還攔着不讓闖入武庫之內,要不是潘老胖子此前爲人還成,對禁軍中這些廝混市井的好漢大俠手面甚闊,只怕就要性命不保,最後也只是臭揍一頓,打得頭破血流之後扔到一邊。
老胖子被諸好漢戰翻之後,一羣人亂紛紛的打開武庫涌入其中,兵刃甲冑各色器械只情朝外搬,瓦舍中小娘子往常用來代步的綠油廂壁小車,都被這些軍漢徵用了無數,在女娘們的哭鬧聲中,馱着拉着各色軍資器械,就掉頭拼命朝着已經喧鬧成一團的皇城方向趕去,在耿南仲料中,楊凌閉皇城死守,這些亂軍未必能拿皇城高牆有法子,而自家帶着這麼多壯健虎賁,這麼多年輕有爲的士子,這麼多軍資器械,豈能不爲亂軍所重!
只要能到新君身邊,以他資歷和與新君的親厚程度,如何不能得而重用,直到掌握全局!當亂軍被城牆上一陣箭雨射得人仰馬翻,勉強才穩住陣腳,除了發箭之外,不敢近前一步,耿南仲終於如救星一般殺到!
皇城前紛亂的場景之中,火光繚亂之下,耿南仲長鬚飄拂,宛若天神,歷代扶危定難名臣,此刻彷彿全都附體,遠遠看到亂軍之中新君,就大喝一聲:“新君在此,吾輩前去奉駕!若然有人阻攔隔絕,只管放手殺就是了!”
大喝聲中,耿南仲匹馬當先就朝前去,一衆手下這個時候了,也只能捨死忘生的跟上,前禁軍軍漢們也只是發一聲喊,簇擁而上,大有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之概,耿南仲邊行猶自邊放聲大喊:“某乃新君師耿南仲是也!特來扶保新君,誅除楊賊!諸軍自此而始,聽某號令!”
此刻亂軍,其實是靠着幾十名突然冒出來的西軍校尉,還有他們火速提拔的一些亂軍軍將勉強節制住的,並無什麼分量足夠人物主持,趙桓坐在大車上,也直如泥雕木塑一般,半點用場也派不上,只能當個招牌,縱然擁來了不少文臣,可東府諸公在場一兩人,這個時候也暫時後退,不敢出面,老公相未至,且這亂事來得蹊蹺,何苦早早出頭?
其餘文臣,又名位聲望不夠,且爲眼前兵亂局面嚇得膽戰心驚,能站穩也是不易了,如何還能出而主持大局?直到耿南仲前來,他聲望是足夠,新君身邊第一信重之人,跟着新君一起倒黴被貶爲白身,現今既擁新君,耿南仲出而主持,不僅理所當然,分量也勉強夠了,更何況這半老頭子今天是豁出去了,不管這場亂事來得是不是蹊蹺,只要新君已出,那麼就值得博到底!
在耿南仲馬前,亂軍甲士如波分浪裂一般讓開道路,讓耿南仲直進而入,趙桓所在大車左近,那名一直緊緊看着趙桓的西軍軍將突然道:“耿公已至,此間便由他主持也罷,俺們是廝殺漢,當分處諸軍,督而力戰!新君,臣等告退了!”
這幾句話西軍軍將大聲喊出,四下亂軍軍漢聽得分明,就見那西軍軍將跳下大車,擠入人潮之中,一衆西軍校尉,頓時也作鳥獸散,幾千人此刻涌成一團,城上城下猶自箭雨呼嘯,紛亂之間,人潮稍一卷動,哪裡還看得見這幾十名西軍校尉的身影?
趙桓呆呆的看着身邊這些西軍軍將消失,突然就一躍而起,聲嘶力竭的對着耿南仲大喊:“耿師!耿師!孤在此間!”
聽到趙桓呼喚,耿南仲也拼了性命,飛也似的穿過諸軍擠到趙桓車邊,一躍而下攀上車轅,趙桓撲過來一把就死死攥住耿南仲胳膊,帶着哭腔壓低聲音急急道:“耿師!孤是被楊賊之人挾持至此,這亂軍也是楊賊任而鼓動,且將孤送到他們手中以爲擁戴!耿師,此乃楊賊設陷也!”
趙桓好歹還有點智商,知道不能將這底細大聲喊出來,現在好歹有幾千亂軍所擁,朝臣還不斷從邊樑各處趕來,要是一喊出底細,全軍解體,諸臣星散,那麼就只有束手就擒,現在好歹在這麼多人的簇擁之下,還稍稍覺得有點安全感!
聽到趙桓話語,耿南仲只覺得眼前一黑,下意識轉頭上顧,就見楊凌身影挺立在城牆之上,如一塊挺拔堅巖,城下亂軍如潮,也不能讓他身形稍稍退卻半步,就是這個人,幾年前從燕地橫空而出,就成了大宋多少原本高高在上諸公的噩夢,直到此刻,大家還在這場噩夢當中掙扎,不得甦醒,而城牆之上,楊凌同樣冷眼看着一切按照自己的安排進行,只是此刻耿南仲取代了預料中的蔡京,腳下亂局,如潮一般翻卷不休,火光映亮了這座地球上最爲繁華的都市,大宋文臣,在名爲楊凌的這個噩夢中苦苦掙扎,而楊凌自從穿越之始,又何嘗不是在一一場末世噩夢中掙扎?
在這場噩夢當中,一個繁華的漢家文明帝國,已然在上千年先祖的胼手砥足當中,終於站到整個世界的文明頂峰,卻因爲遭逢了一班腦殘的皇帝,一班或無恥或無能的朝中諸公,還有開國之始制度性的缺陷,突然之間,就遭逢了滅頂之災!
這個文明退過了長江,然後在百餘年後更有崖山十萬人跳海殉葬,文明氣運,更摧殘到了最爲衰微的地步,百餘年間,漢家子民被屠殺何止億萬?至此而後,一步步的就從頂峰上跌落下來,這一片汴梁的繁盛景象之下,浮動的都是未來百餘年的無邊無涯的血海!
自己來到這個時代,和一羣好男兒並肩血戰,每每回顧他們英姿勃發的面龐,想到的卻是風波亭,想到的卻是漢家男兒爲胡虜驅使,由北而南,血洗自己的同胞!這些好男兒,或者爲上位諸公所誤,鬱鬱而終,甚或慘死,或者就在異日戰陣之中,自相殘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