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可術醜臉扭曲,雙目血紅,誰也未曾在銀可術身上,看到如此暴戾的氣息!不過他的威脅也實實在在,其時女真軍法嚴酷。宗翰親令只要後續人馬趕到銀可術的前鋒所在,不管原來歸於誰的部下,都要聽從銀可術號令。要是銀可術作爲主將在朔州城下戰死,而他們退了回去。朔州戰敗,大好戰機一朝喪失,還覆滅的主將的罪名,就全部要這些女真軍馬承擔。
銀可術那時已經死了,誰知道他們是苦戰不敵才後退的?就是以宗翰的明敏,說不得也要以爲是他們不從銀可術號令,擅自撤退,覆沒主將,失卻能直撲太原的機會!縱然蒲察烏烈會說話,底下兒郎能無事,可這幾個謀克的軍將,有一個算一個,都要被宗翰砍了腦袋!
且這個時候如此疲倦,掉頭就是再無陣型的全面崩潰,天色將黑,地形不熟,被南人咬尾死追,又能逃出去幾成?不如就從了銀可術號令,再博一把吧。爭取相持到天色黑下來,雙方殘部再整軍而退。
在銀可術揮劍斬落身邊親衛之際,各個女真謀克,也縱聲大呼:“先殺光眼前南人!再轉而迎戰!”
女真語號令在戰陣中縱橫迴盪,這些女真甲騎,也只有咬緊牙關,怒吼着繼續涌上去。做拼死的最後一決!而在東面,大隊宋軍已經開始涌動,先期出現在天際線處的,並沒有直撲戰團。而是向着戰場南方疾馳而去,數百騎捲動煙塵,明顯就是抄截這些女真軍馬的後路。
而後續宋軍仍然源源不絕的出現在視線當中,這些宋軍就拉開了正面,略微有些散亂的向着城下混戰的戰團撲來。
雖然一看就知道不是標準嚴整的騎戰陣型,可也明顯分辨得出來援宋軍是按照指揮爲單位突進。兩面指揮認旗,就在陣前飄揚,近千火紅盔纓不住跳動,與這混戰戰團距離越來越近!
女真甲騎,一面廝殺一面不住的回顧宋軍這一路抄截一路直撲的陣列。唯一所幸的就是這些宋軍騎士馬術一看就頗爲生疏,馬上身子坐得僵直,馬速也未曾提起,保持着便步之勢。而且當先一排。手中居然是過於長了一些的步戰長矛。因爲長度過長,已經不能擺出平端衝刺之勢,而只能將長矛斜斜挑向空中。
已經搏殺得近乎筋疲力盡的女真甲騎,各個在心裡稍稍喘了一口氣,這樣的南軍。還有得打!果然南朝這些可以和俺們女真兒郎廝殺的精騎,也就這麼一些,也終於將他們耗乾淨了!
再拼上百十條性命,擊破這些南軍,這太過血腥漫長的一天,也就該過去了罷?在此間熬到大隊前來,說什麼也要離開銀可術麾下!
眼看當面南軍將要迫近,就有女真謀克大聲傳令,百餘騎脫出混戰戰團,盡力勉強結出一個密集陣列。每名女真甲騎都瘋狂的踢着馬腹,壓榨出坐騎最後一分氣力,想提起一點馬速來。先以密集陣列,衝開當面這些半吊子南人騎軍一點,然後再向兩翼卷擊,打垮他們在說!
至於那些抄截後路的南人軍馬,這個時候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先過了眼前這一關!
牛皋仍在陣中左衝右突,他的麾下殘部已經蝟集在一個不大的範圍,但有哪邊被女真韃子衝得鬆動。就趕緊往援,一部女真韃子抽調而出迎擊援軍,牛皋壓力稍減,匆忙回頭。冷笑一下,接着就舉槊向天,朝北一指。
“兒郎們,朝北衝!去援城中軍馬!”
呼喊聲中,他看也不看援軍所來那裡就要爆發的對戰,又一騎當先。直指向南,去援救那些正在被女真韃子砍殺的城中出戰軍民!
就在匆匆抽調而出的女真甲騎距離來援宋軍二百餘步之際,再幾個呼吸之間,就可以撞入宋軍陣中。每名女真甲騎都平端起馬戰矛槊,長刀鐵錘等短兵刃也放在最順手就能抽出的位置,這個時候也不用在迎面先潑灑一陣箭雨了。
每名女真甲騎都發出了獸吼之聲,準備拼盡最後一點氣力,將這些不斷涌來的頑強南軍徹底打垮!眼前這些南軍,到了這般距離,胯下坐騎還是保持着便步,這等對手,只要一衝,就能擊破!
晉陽軍中,兩名親自執指揮認旗就在前列的指揮使,驟然發出一聲大喝。兩個指揮的甲士,全都轟然下馬!那些便步而前的戰馬,輕鬆就能止步,而不至於繼續前突亂了陣列。原本有些鬆散的一排一排陣列之間,用來馬戰對衝,距離這麼大自然是找死。可現下卻看出來,是晉陽軍留給驅趕戰馬離開陣列的空間!
每個人都在自家坐騎屁股上狠狠來了一記,數百近千坐騎長嘶着沿着留出的空間向兩翼狂奔散去,前排宋軍飛速半蹲而下,長矛尾端撐地,矛鋒斜斜跳起,在夕陽映照之下,閃現出一片血色寒光!
在後陣瞪着血紅眼睛觀戰的銀可術心臟在這一刻似乎都停止了跳動,這不是騎軍,這是騎馬步軍!
以疲憊的甲騎撞上披甲步軍陣列,會是什麼樣個結果?
女真甲騎馬速已經提了上來,這個時候再難止步,紛紛就衝到距離這如林長矛不過二三十步的距離。雪亮鋒刃在前,這些疲倦的戰馬紛紛止步。重騎撞陣,對戰馬素質要求極高。臨戰需要刺激得戰馬勇氣血性達到巔峰,或者乾脆就蒙上馬眼。楊志和王貴牛皋的突擊,要不就是以騎對騎,要不就是踏入雜胡那些根本沒有長兵刃遮護的散亂步軍陣列,而現在來援宋軍矛陣,卻是森然如山!
現在女真甲騎胯下戰馬都是疲憊得隨時都能倒斃在地上,哪裡還能撞入這如林的長矛陣中?
百餘名甲騎在陣前混亂成一片。然後就聽見宋軍軍將悠長的號令聲響動,長矛之後,又是一排排的弓弩揚起!
箭雨駑矢,****如蝗!
空氣中只剩下尖銳的呼嘯之聲,一排之後,又是一排,完全分不出間隔。一排排弩弓放下,一排排弩弓接着揚起。此起彼落,捲動有如海潮。那些雜胡步射。甚或是女真蒼頭彈壓列陣而射,比之這樣的箭陣,簡直就是小兒家的玩物。
陣列不戰,陣列不戰!
漢家男兒。持弓負弩,一代又一代的將草原馬背上民族射得人仰馬翻,只要給了他們能全力發揮的機會,迎接着胡虜的,就是一場屠殺!
無數羽箭駑矢之下。女真甲騎不論人馬。都濺出萬點血花。只是短短一個照面。這些馬上誇稱無敵的女真甲騎,都變成了一個個刺蝟,哼都不哼一聲,紛紛倒下,轉眼間就被一掃而空!
在另一頭猶在混戰的戰團之中,牛皋已經率領麾下不多的兒郎,渾身浴血殺透重圍,直撲向那些正在屠殺朔州出戰軍民的女真甲士,聽到弓弩怒嘯之聲,牛皋放聲長笑。
“騎軍對戰。俺們也不懼你。更不必說你們這些狗韃子,撞上俺們大宋步軍陣列了!”
下馬結陣的晉陽軍,將眼前女真韃子射成刺蝟之後,空氣中猶自有着弓弦顫動的聲響,這些精銳步軍已然向着兩邊整齊分開。
迎面撲來的晉陽軍的騎馬步軍是三個指揮,兩個指揮下馬結陣,還有一個指揮在馬上,這個時候結陣步軍讓開陣列,在後等候的那一個馬上指揮,認旗前傾。又在繼續向前!
而在戰場之南,抄截後路的騎馬步軍也終於就位。然後就轉而向北,拉開的陣列就兩排而已。晉陽軍騎軍指揮員額三百出頭,步軍指揮員額五百。這一指揮以兩排列陣,雖然單薄,可控制範圍極大,而且都是騎馬步人,隨時可以機動調整。死死的就截住了女真韃子向南退路。
陣列雖然單薄,但是看着他們馬上放着的弩機。看着那一百餘騎女真甲士短短時間就被一掃而空的現實。這樣單薄而長的陣列,也足以變成女真韃子無以逾越的天塹!
朔州城內城外,原來的吶喊助威之聲,已經變成了震天價響的歡呼。城下還在廝殺的牛皋所部,縱橫馳奔,反而是反過來尋着膽氣已喪的女真韃子廝殺。而那些出城而戰的朔州軍民,也大聲歡呼着,拼命上弦發矢,有的甚至在地上摸起兵刃,朝着那些女真甲士撲了過去!
戰場上女真甲騎連同蒼頭彈壓輔軍,尚有一千數百人,這個時候亂紛紛的蝟集在戰場上,看着宋軍兩面夾擊而來,看着那些被圍住的宋軍衝突而出,猶自纏着他們拼命廝殺。看着那些被射成刺蝟,然後就被宋軍踏過的女真甲士!
從蒼頭彈壓的輔軍開始,終於發出了驚呼哭嚎之聲,這些再度給驅入戰場的女真輔軍,丟下手中弓弩,也不管會不會被押陣女真甲騎斬殺,再度崩散亂竄,不住有人被朔州出戰軍民射倒,他們卻管也不管,只求能逃出這個註定要讓他們全軍覆沒的地獄。
女真甲騎,也再沒有了廝殺的勇氣,茫然看着眼前一切。看着又一指揮宋軍逼近戰團,翻身下馬,這次已經不用長矛列陣遮護了,就是這樣揚起弓弩,發矢****!
而後方的兩個指揮步軍,也結陣而上,甚而還越奔越快。一及射程,就是更多的弓弩加入了對女真韃子的射擊當中。戰場之上,似乎就被這些飛射的駑矢羽箭佈滿,而女真甲騎,就在這樣的箭雨當中,紛紛中箭落馬,紛紛慘叫哀嚎,也終於隨着那些輔軍。而告崩潰!
這些兇悍頑強的女真甲騎,不管馬上步下,亂紛紛的就想逃離這個戰場,不管有多少人被射落馬下,剩下的頭也不敢回,甚而都不辨方向,只是打馬疾奔。有些人戰馬也到了極限,走了幾步就轟然倒地,這些女真甲騎打個滾站起來,摘下頭盔,扯下盔甲,一瘸一拐的繼續逃散。但是羽箭駑矢始終緊緊的追着他們,不住將這些喪失了戰鬥勇氣,也沒了任何氣力繼續戰鬥下去的女真甲士,射倒在一汪又一汪的爲當中!
有些女真甲騎策馬就衝向那從後抄截而來的宋軍,但是迎接他們的,同樣是一排又一排的箭雨。然後就是毫不例外的變成了刺蝟,戰陣之中,也終於開始響起這些兇悍真女真甲騎絕望的哭喊之聲!
銀可術就在屍積如山的戰陣之中,呆呆的看着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渾身只覺得冰冷。
他的決斷,讓女真軍馬失去了最後逃脫的機會。註定要覆滅在朔州城下。
雖然只有八個謀克而已,對於南下宗翰大軍而言,無足輕重,可是南下狂瀾,就此徹底阻住。大好時機,一下失卻,等待着女真西路大軍的,將是一連串的苦戰,因爲女真西路大軍面對的,就是這樣一支南朝強軍!
而他自己的命運,也不必多說,就算是能逃出一條性命,宗翰也大度恕之,這剩下人生,還有什麼意味?
就在這裡死了罷?
突然之間,一種兇戾之氣又涌在心間,某不甘心!某要活下來!還要撕碎這支南朝軍馬,還要將整個南朝,陷入血海之中!
紅着眼睛的銀可術,掉頭便走,就想再拼最後一把,殺出一條血路來。不管回返宗翰面前,等待他的命運是什麼,他也要掙扎着活下來,看到眼前仇敵的滅亡!
只有十餘名親衛,還跟在銀可術身邊。要說忠心,那是半點也無了,跟隨銀可術不過是慣性罷了,主將陣亡,親衛斬之以殉,就是這森嚴軍法之下,讓他們下意識的還跟着銀可術行動。
銀可術坐騎自是良駒,這個時候還有點體力,在屍堆當中穿行,馬蹄擡起,就濺起血水……
無數箭雨猶自在空中呼嘯來去,女真甲騎的慘叫聲響徹四野,無數宋軍甲士將包圍圈壓縮得越來越緊,無頭蒼蠅也似到處亂竄的女真甲騎橫掃一空。
夕陽如血,照在伏屍遍野的朔州城下,照在宋軍頭頂跳動的盔纓之上,照在那些崩潰滅亡的韃虜之上!
羽箭駑矢仍然如飛蝗一般縱橫戰場,殘存的晉陽軍鐵騎已經開始追逐那些逃散的女真甲騎,出戰朔州百姓,也在追逐那些逃散的蒼頭彈壓,但凡捉住,就按倒一刀割下頭顱。不管是女真甲騎,還是蒼頭彈壓,這個時候都沒有了半分兇悍之氣,只是慘叫着被追及砍翻刺倒,只是拼命哀求着還是被一刀砍在頸項之上!
女真捲動的南下狂瀾,無數官吏,無數軍馬望風潰散,將晉陽軍陷入死地,可這狂瀾,這女真在河東的大好勝機,終於被無數楊凌麾下健兒,用自家血肉,在朔州城下阻住!